日本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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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地理环境

第28节:重要文化财
作者: 陈平原

总之,厕所最好尽量接近土地,设在亲近自然的地方,例如在野草丛中,可以一面仰视青天一面排泄
。类似这样粗野、原始的厕所,最叫人心情舒畅。

这样"粗野、原始的厕所",我有幸光顾过,可惜心情不甚舒畅。小时候生活在大山脚下,那是一所农
校的宿舍区,几十家住户,厕所则只有五六个位子,且颇为污秽。于是,每天清晨,我都跑到离宿舍区四
五百米远的竹林里"方便"。竹林很大,可以不断转移,排泄物也自有野狗和屎壳螂来处理。如此"风雅"的
去处,实有诸多不便。一怕风雨,二怕黑夜,三怕肚子不争气,四怕"莫道君行早"……每念及此,不敢随
便附和谷崎君的大雅主张,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俗人"好。

其实,谷崎君也只是说着好玩,并没真的希望恢复露天厕所;要不,就不该大谈京都、奈良的寺庙里
那些古色古香、洁净无瑕的厕所如何可爱。据我所知,那些厕所都有挡风避雨的设施。周作人的《入厕读
书》和《读戒律》,均提及印度先贤十分周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包括入厕的各种规定,没有故作姿态
,全都入情入理。以前游寺庙时,只顾观赏佛像之庄严,从没想到注意其厕所。此次东游,在京都的东福
寺,第一次看到昔日"东司"之辉煌。东司也叫东净,乃禅林东侧的厕所。东福寺的东司建于室町时代(十
五至十六世纪前期),现为国定的"重要文化财"。此东司长约三十米,宽约十米,其建筑风格虽不如被定
为国宝的三门华丽,却也质朴中透出一种庄严。与周围的三门、大殿、禅堂相比,一点也不觉得寒碜。如
果不是特别说明,游客大概很难想像,那么漂亮的建筑竟是和尚净手之处。

《水浒传》中大英雄鲁智深,委身东京大相国寺,只当了个与"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
净头"并列的"管菜园的菜头"。照知客的介绍,"菜头"也罢,"净头"也罢,都是"末等职事"。"净头"职位
虽低,工作却甚为重要。想像施主正在大堂虔诚礼佛,忽从附近的东司飘来阵阵不雅的味道,该是多么扫
兴,说不定大笔奉纳就此落空。很想知道,古时的净头是如何"化俗为雅"的;几十个位子的大厕可不是容
易管理的。不知是出于保护的目的,还是没人对此感兴趣,东福寺的东司并不开放。我只好踮起脚尖,从
窗户往里窥探。除了排列整齐的几十个土坑外,就是一幅解释性的绘画。画面上,如厕者之间没有屏障,
感觉似乎有点不对:精通人情物理的和尚,不该让人们互相观看排泄时的丑态。

回家翻书,果然不出我所料,《摩诃僧祗律·明威仪法之一》有云:"屋中应安隔,使两不相见,边
安厕篦。"厕篦也叫"厕简"、"厕筹",乃大便后用以拭秽之木竹小片。厕所边上插着木竹小片,这情景我
还依稀记得。能用自身经历印证千年古书,真说不清应该是喜还是悲。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三日十八时完稿于蔚秀园

【附记】

十年前在五台山买关于佛家戒律之书籍,被拒绝;理由是此等"内部文件",不卖给在家俗人。大约是
五年前,在家乡潮州开元寺,请到唐道宣律师删定、近世高僧弘一法师手抄之《四分僧戒本》,自是大喜
过望。写完小文,忽忆及此书,取出翻阅,叹服佛家之体贴人情物理。规定"不得生草上大小便涕唾","
不得净水中大小便涕唾","不得立大小便",自是体现其"勿使余人恼"之慈悲情怀;可接下来都有一句"除
病,应当学",即特殊状态下可以变通。僧人也是人,"慈悲"既及于俗人,当然也及于僧人,故不作"过甚
之辞"。

后记

将社会与人生比作"大书",图书馆里收藏的,也就只能定义为"小书"了。借"大书"参悟"小书",或者
以"小书"品味"大书",此乃读书人的常态。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或者"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
达即文章",常被世人挂在嘴上,真正落实起来却不容易,弄不好大书、小书全耽误。抱著名胜词典,口
中念念有词的游客,或者按图索骥、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专家,我都深表钦佩,又都略感遗憾:其开口见喉
咙的观赏思路,以及过分僵硬的阅读姿态,都显得不够"优雅"与"洒脱"。

"阅读"这一行为,在我看来,本身就具备某种特殊的韵味,值得再三玩赏。在这个意义上,"阅读"既
是手段,也是目的。只是这种兼具手段与目的的"阅读",并非随时随地都能获得。即便是擅长读书者,也
常有状态欠佳的时候。我不大相信苟能立志,读书便与"天时地利人和"无关的说法。在一个恰当的时空,
碰到一个契合你心境及趣味的阅读对象,而且你有足够的时间及知识准备来仔细品尝,这样的机遇并不常
有。

作为"专家",我还会埋头书海,皓首穷经;作为"游客",我又常天涯海角,走马观花。后者太飘浮,
前者太沉重,都不是理想的阅读状态。有时突发奇想,如果给我一年时间,允许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完全
凭个人兴趣读书,那该多好!对于积蓄无多、当不起隐士的现代人来说,这一本来极为平常的阅读方式,
反而显得有点近乎"奢侈"。

不过,老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在日一年,除了继续专业研究,更多的时间和兴趣集中在我所不熟悉的日本社会与文化。坐在东京街
头随处可见的小酒馆里,与日本朋友畅谈上下古今、"东西""南北";或者大太阳底下,与妻子骑单车在京
都的大街小巷里游荡,迷路时再掏出地图确定方位,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就像钻到邻居的花园里胡乱转
悠的小孩子一样,出于好奇,也会偷摘一两朵自家没有的玫瑰,但不准备做植物学鉴定。不管此前还是此
后,我都不是,也不敢冒充是日本学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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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附记
作者: 陈平原

正因为连"日本学"的门槛在哪儿都不知道,也就没有入门与否的焦虑。这是一次介乎"专家"与"游客"
之间的愉快的"阅读"。或者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外行"在"看风景"。

"看风景"既是象征,也是写实。以我可怜的日语能力,对日本的阅读,得益于大大小小的图书馆,更
得益于东西南北的旅行。面对古寺、红梅,或者用汉字书写且"犹存唐代遗风"的匾额(周作人《苦竹杂记
·日本的衣食住》),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可看着看着,"熟悉"的外观渐渐退去,骨子里的"陌生"让
我震惊。那些从书本上得来的中日文化交流佳话,以及初次访问时的似曾相识感,似乎涵盖不了眼前的风
景。终于有一天,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并非每个中国人,都有谈论日本的资格。日本对于我,就像罗
兰·巴特的《符号帝国》所描述的,也是"遥远的国度"。

也正是这种"遥远"的感觉,刺激了我阅读的兴趣。明白日本文化不是中国文化的"复制品",我的"外
行"身份也就不证自明。努力去体味、去鉴赏另一种文化,这既需要学识,更需要好奇心。学识我谈不上
,好奇心却"大大的有"。明知永远成不了日本学专家,还是津津有味地阅读"日本"这本大书;如此如痴如
醉,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一开始还自我安慰:这种节外生枝的阅读,对我的专业研究会有潜移默化的影
响,做学问不就讲究触类旁通吗?很快地,意识到不该如此"动机不纯",干脆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承认
此乃"自己的园地",不必上税,也就不必过分计较收成。

很高兴自己没有被专业化完全剥夺了对新鲜事物的兴趣,还能为一本陌生的大书而激动,并且不计成
本地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尽管从经济学角度考虑,这绝对得不偿失;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愿意
"逸出常轨",为这一愉快但不明智的阅读付出代价。

比起径行独往、无法无天的大侠来,我的"逸出常轨"实在微不足道,而且只是暂时的。就好像比赛中
间的"暂停",只是为了让运动员调整一下呼吸,本身并不具有独立的意义。回到国内,我又成了"专家",
整日为承当的研究课题而埋头书海,难得再有时间和心境顾及我的业余爱好。很想把心中的风景完整地描
画出来,可惜时不我待,只好允许其"半路出家"。不像断臂的维纳斯女神塑像,这里的残缺,不具备古雅
的韵味或神秘的美感,只证明作者的写作缺乏恒心与连贯性。在对读者表示歉意的同时,我暗暗下了决心
……既然"决心"只是"暗下",又何必公诸于众呢?

还必须说说"训练有素",否则显得不够真诚。不同于一般游客,我对日本的历史文化毕竟有所了解,
而我所关注的晚清以来中国文人在日足迹,更成了最好的导游手册。虽然此"训练"非彼"训练",我的专业
知识基本无助于我对日本的了解,但我的专业训练使得我比较容易进入"课题"。更重要的是,每当我欣赏
一幅风景,或者阅读一段史迹时,不自觉地,总是以我的知识背景为参照系。至于思考问题的方向,更是
受制于当下的生存处境及精神需求。尽管我是日本学的外行,也充满了儿童般的好奇心,却并非天真纯洁
得如一张白纸。说到底,"前理解"决定了我的阅读策略及方向。

这种解不开的"中国情结",使得眼前的问题与心中的困惑不断对话,往往出现旁人难以理喻的"风云
突变"。说是在"阅读日本",又好像在借日本"阅读中国",这种视角的转移,连我自己也无法准确把握。
比如,我会在小酒馆里与日本朋友脸红耳赤地辩论所谓"东方的崛起",或者有意挑起关于知识分子历史命
运的话题,甚至选择日本的剑豪与中国的侠客作为演讲题目。当时的感觉似乎是"友情出演",事后方才明
白乃"主动出击"。为何有的话题我马上插嘴,而且手舞足蹈,以求冲破隔阂;有的则老是听不懂,即便听
懂了也无法进入最佳工作状态。除了语言表达能力,还有阅读趣味在作怪。

正是这种"问题意识",决定了这半部书稿之对待日本文化,注重体味而不是批评。得知我在撰写访日
观感,曾有朋友表示愿意译成日文发表,条件是"痛下针砭",以便警醒"狂傲的日本人"。我没有采取这一
策略,原因是意识到自己的阅读,受制于"中国的"而不是"日本的"问题。借用鲁迅《〈出了象牙之塔〉后
记》中语,我的写作,"并非想揭邻人的缺失,来聊博国人的快意"。在我看来,每个国家的知识者,都应
该首先关注并鞭责本国政治生活及精神文化的发展;学有余力,方才"负有刺探别国弱点的使命"。我对日
本的阅读,带有浓厚的中国问题意识,尚停留在借日本"阅读中国"的水平,这也是我自居日本学"外行"的
原因。另外,作为"旅人",心境超然,不同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国民",对异国生活及情调多取鉴赏态度。
鲁迅赞赏厨川白村怼本国世态"一一加以辛辣的攻击和无所假借的批评",但也称:"我先前寓居日本时,
春天看看上野的樱花,冬天曾往松岛去看过松树和雪,何尝觉得有着者所数说似的那些可厌事。"

自忖没有本事兼及中国与日本、大众与专家,于是有了以上种种自我辩解。这种写作策略,与当下本
人的心境相通,没必要另外去"深化主题"、"转换视角",因而显得相对轻松与洒脱,与前面提及的对优雅
阅读姿态的追求大致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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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后记
作者: 陈平原

书名《阅读日本》,本不该冒出第四辑所录文章。与其费尽心机打圆场,不如老老实实承认:此乃不
得已而为之。

虽说随笔集不同于学术专着,不一定非绕着一个题目打转不可;可没能完成预订计划,心里总不是滋
味。

挑了几篇题外之文,一来充篇幅,二来也可见笔者对于"文"与"学"关系的思考。对我来说,探讨中国
散文的艺术特征及发展途径,既是一个学术课题,也是一种自我训练。但愿题目的"学究气",不至于吓跑
那些更欣赏"才情"、更追求"潇洒"的朋友。

至于褒贬晚明小品、桐城文章,或者评述学者之文,并非拉大旗做虎皮,暗示自家文章"别有渊源"。
我想,这点嫌疑总该可以避免的吧?

题为"结缘小集",自然是源于周作人的《结缘豆》。像《燕京岁时记》所述的,于佛诞日"煮豆微撒
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这种雅事如今难得一见;不过,学周氏以文代豆,与读者结缘,倒是
不妨试试。

一九九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初稿,七月十七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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