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典》作者:[清]张南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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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古典名籍

第七回 骚师姑痴心帮色鬼 活死人结发聘花娘

词曰:

才子佳人,大家都有风流器。

一般情意,觌面①已相契。

凑趣双亲,许把婚姻缔。

私心喜,青丝交递,权当赤绳系。

《南浦月》

话说阴山脚下,温柔乡里,有一鬼叫做臭鬼,是个清白良民,靠着祖上传留的田房屋产过日子,家婆是赶丧大人的女儿,叫做赶茶娘。夫妻两个,单生一个女儿,因讨那先开花后结子的谶语,取名花娘。

那臭鬼起初也曾读过书,思量要入学,中举人,发科发甲的;无奈命运弗通,放屁文章总不中那试官的驴屄眼。考来考去,依然是个一等白身人。

他就意懒心灰,遂把那章书卷起,收拾些老本钱,合个起家伙计,办了许多出手货,门市货,清水货,塞嘴货,赔钱货,冷热货,一门货,乱头货,开口货,寒贱货,各处冲州撞府去做那些说话贩子;虽不能一本万利,却也不减对合利钱。臭鬼做着了好生意,财来财去的觉手头活动,在外吃好着好,到处可以游山玩水,比那穷念书人,反有天壤之隔。过了一年半载,转转家乡,留些银钱安了家,又出去了,习以为常。

赶茶娘同着臭花娘住在家里关门吃饭,或是做些针黹②,或是赶些营生;再不然,看看闲者。一个大肚痴■,出外上街买市;一个骚丫头,在家烧茶煮饭。真是无忧无虑,适意不过的。

不知不觉,那臭花娘已有十几岁,生得瓜子脸,篾条身,弯眉细眼,冰肌玉骨,说不尽的标致,抑且聪明伶俐,凡事道头知尾。不拘描龙绣凤,件件皆精;琴棋书画,般般都会。夫妻爱若珍宝,务要寻个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女婿大官人来配他,因此尚未攀亲做事。

谁料那赶茶娘不知犯了甚么月晦,忽然生起馋獠病来,见了吃食物事就眼黄珠腾腾的:不拘团饵,塔饼,鱼肉,小菜,像饿老鹰一般,擒住了狼飧虎咽;也不顾甚么甜酸甘辣,多则多光,光①则少光;无得吃了,便馋唾汨汨咽的■肠食落,肚里绞转来弗受用,只得日日买鱼买肉,蒸糕裹馒头的弄来吃下去。却又并不曾长一块肉在那里,反弄得面黄肌瘦,筋丝无力,吃了困,困了吃,终日半眠半坐。臭花娘见他一日弗如一日,淹黄潦倒的只管想死下来——臭鬼又杳无音信,不见回家——心里好生着急,便立愿吃几年猫儿三官素,朝晨夜晚,求天拜地,替娘忏悔。

赶茶娘见他如此,便道:“你望空许神许鬼,济得甚事?除非到脱空祖师庙里去替我烧炷回头香,求他佛天保佑,或者有些效验。”臭花娘道: “细娘家出头露面,穿寺烧香,只恐外观不雅。”赶茶娘道:“多少千金小姐,又不曾生病落痛,一样入在三宫社里;闻知那里有甚撑撒佛会,就八只脚跑弗及,也不怕男女混杂,挨肩擦背的不拘那里都赶了去。你今替娘烧香,是一团正经,况又下师姑堂,有甚不雅?”

① 觌(dí ,音敌)面——见面,当面。

② 针黹(zhǐ ,音止)——缝纫;刺绣。

① 此“光”字疑是“少”字之误。臭花娘只得端正起香烛纸马来。无如那个痴■,已于半月前偷了些衣裳头脑②,逃走得不知去向。骚丫头又要担汤■水,服侍赶茶娘,不能随去。还亏少时臭鬼曾领他到过这庙里几次,想起脚路来还依稀约酌③有些认得,只得自己拿了香烛,一步步望庙里行去。路虽不远,早已跑得口干舌燥。

到了庙里,那痴道婆便替他点上香烛。臭花娘双膝馒头跪在地上,祝告了一番。磕了头起来,便有一个后生师姑,向前来浪搭:那张牢屄嘴,就像捋舌哵哥④一般,“小姐长”,“小姐短”,留他进去吃清茶。臭花娘正有些口渴,便也不甚推辞。师姑便搀了他手,引进房中。恰地坐定,只见师姑床上帐子里钻一个眼光忒忒的大头魇子来。臭花娘吃了一惊,忙起身想跑,早被师姑关上房门拦住。那魇子不问情由,向前搂住了他便来亲嘴摸奶奶。臭花娘吓得魂不附体,尽命把他咬捩摘打。那魇子也不发怒,狗獾了面孔,只管低头下气的求他。师姑又在旁边花言巧语的相劝。那臭花娘恨穷发极,便把他一记反抄耳光。师姑大怒道:“嗔①拳不打笑面。你好意劝你,怎倒这等不受人抬举!”便扎上手帮这魇子,把他扛头扛脚拖到床上揿翻了,那魔子便来扯他裤子。臭花娘那时少个地孔钻钻,叫爷娘弗应的,只得杀猪一般喊起“救命”来。恰被活死人听见,打门进来救了他,领出庙门,犹如死里逃生,千恩万谢的感激不了。

活死人是个无卵毛后生,正在干狗屎发松时候,见了这般千娇百媚的标致大姐,教他如何不爱?便眉花眼笑的盘问他姓名,里居,年纪,月生,要送他回去。臭花娘见他美如冠玉,风流潇洒的,心里也十分爱慕,巴不得要他送上大门,便也笑迷迷的把姓名籍贯告诉他。大家一路同行,你同我答的颇不寂寞,到了家中活死人自向客位里坐地。臭花娘走进房中,正见赶茶娘坐在床沿上吃死鳖肉,便上前哭哭笑笑告诉到庙里如此长,如彼短,幸亏得活死人来做了天救星,又承他直护送到家里,真是莫大之恩。赶茶娘听说,便教臭花娘扶傍出来,与活死人相见了,千谢万咶躁的感激不尽。

正在讲话,恰好臭鬼那日归家。走进门来,忽见赶茶娘骨瘦如柴,陪着一个美秀而文的行当小伙子坐着说话,臭花娘也在傍边听讲唇,满肚疑心疑惑,摸弗着头路起来,便问道:“你怎么弄得这等人弗像人鬼弗像鬼的?此位却是何人?”赶茶娘便将自己如何生了怪症,臭花娘如何去烧财香,活死人如何救苦救难,细细告诉一遍。臭鬼听得,把舌头拖到尺二长,说道: “亏你吃了大胆药,就差个黄花闺女到这等所在去,怎不惹出事来!”

原来臭鬼老早晓得这色鬼在庙里的所作所为,若臭花娘跑去,真是羊落虎口,少不得被他们对准肚脐通肠教当一番。今得完名全节,好好回来,岂不是天大造化?忙向活死人谢道:“若非官人搭救,小女定遭一劫,真是他重生父母了。”活死人道:“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这是令爱的大福气,天差地遣教我进去做个解神星,怎敢当这般称谢!”臭鬼又问起他家世来。

活死人不好说出自己地头脚根,便扯个瞒天大谎,只说:“老子也曾做官做府,不幸早死早灭了。自己原也在家读书,只因遇着蟹壳里仙人,说我将来还要飞黄腾达,只是做那寻章摘句的书讹头,却终无了局,遂送我一葫芦仙② 头脑——犹言零碎。

③ 约酌——隐约。

④ 捋(lǚ ,音吕)舌哵哥——不停地。

① 嗔(chē n,音抻)——生气:对人不满。丹,劝我去寻鬼谷先生,学成好本事,方才有用。因不曾问得那先生的好住场,只行各处瞎寻,不期而会遇着令爱。”一派鬼话,说得臭鬼愈加钦敬。

那臭花娘已去把家常便饭端正,一总和盘托出。活死人看时,却是五簋①一汤:一样是笋敲肉,一样是乌龟炒老虫,一样是白土鲋②,一样是乡下乌壮蟹,一样是醋腌来吃的鹤脚上肉,一碗飞来虾圆汤,收拾的甚是精致。臭鬼便教花娘也不必回避,一同吃个合家欢乐,便大家四出跳坐定。

活死人自从吃了辟谷丸,还不觉饿,不过略吮滋味,逐样尝尝罢了。那赶茶娘就像苍蝇见了热血一般,两个肩头扛张嘴,吃一箝二看三的“抢得快,是强梁”。活死人见他口头这等馋法,心里想道:“看他如此贪吃懒做,真像有磨子在肚里牵的一般。若把辟谷丸吃下去,料想止得定的。”便向葫芦里倒出一丸来,递与他道:“这便是仙人送的仙丹,谅必百病消除的。既有贵恙,何不吃一丸试试看?”赶茶娘便接来吃下,真是有些仙气,霎时间便膨脝③气胀的饱筋长起来,就放下筷吃不下了。臭鬼大喜,忙向活死人谢了又谢。

大家欢呼畅软④,吃到半桌里,臭鬼已有些酒意,便向赶茶娘道: “我们一心计路要寻个像心像意的女婿,直至如今不曾寻着。此位官官,有这般才貌,你们娘两个,又都受过他好处。吾欲将女儿与他攀亲做事,你道如何?”

赶茶娘道:“我也蓄心已久。”便看着活死人道:“不知官官意下如何?”

活死人假意辞道:“令爱天姿国色,只宜配王孙公子。若与我这拣出乡下人相配,岂不是唐突西施?还宜另择门当户对的为是。”臭鬼道: “不必太谦。

若论那些膏粱子弟,大半只晓得吃食,打雄,厨屎,困,鲜衣华帽的摆摆空架子罢了。就有几个真才实学,也怎及得官官这般才貌双全,又与小女年相若,齿相等: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必推三阻四。”臭花娘初听得爷娘说话,心里暗喜,忽见活死人半推半就,甚是着急,连忙丢个眼风。活死人觉着他意思,又见臭鬼这般说陈⑤,便答道:“既蒙错爱,不敢固辞,容日央媒说合便了。”

臭鬼趁着酒高兴,说道:“一言为定。那些繁文礼节,讲他什么!只消留一件表记与小女,便媒人了。”活死人听得要他表记,自思身边一无所有,光身体滑的,把什么与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向头上拔下一把发来,说道:“百年大事,把那身外之物作信,反觉轻亵了。书上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为信,虽无媒妁之言,也可算得父母之命了。”臭鬼大喜道:“这个聘礼。倒也脱俗,真可称结发夫妻了。”连忙接来递与臭花娘,教他拔些下来,做个回敬。臭花娘红着鬼脸,不好意思。赶茶娘笑道:

“礼无不答。这是正经事务,又不是私订终身。一毛不拔,成何体统?”便伸手向他挦头毛凑耳朵的拔了几根,递与活死人收着。又吃了几杯喜酒,方才散席。便留活死人住下。

到了次日,臭鬼因离家日久,不免到外面张新眷,望朋友,应酬世故。

活死人住在家中,与他娘两个闲话白嚼咀,堆堆坐,堆堆讲,也没甚厌时。

① 簋(guǐ ,音鬼)——陶瓷器皿。

② 鲋(fù ,音付)——鲫鱼。

③ 膨脝——肚子胀的样子。

④ 软——当是“饮”字之误。

⑤ 说陈——说法。真是逢着好处便安身,把那寻先生肚肠丢在九霄云里去了。

住过半个十日,还不想着起身。一夜困在床上,正想那日间与臭花娘眉来眼去,交头接耳许多情景,只见蟹壳里仙人走来说道:“我一片婆心超度你,却如何这般躲头避懒,今日之下,还在此处好困得紧?岂不闻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如此贪自在,怎么成得人?快些去罢!”活死人忙拉住他的衣袖管,要问他先生住处,却被一只三脚猫衔住一个死老虫,跳在踏床板上一声响,把他惊醒,原来是一个春梦。手里摸着爿席角,并不是甚么衣袖管。撑开眼皮看时,早已大天白亮。慌忙起来,走人里面,见他一家门尚未起身,便在房门外冷板凳上坐下,肚里胡思乱想:欲要辞去,又牵心挂肚肠的掉不落臭花娘;欲要不去,又恐误了自己前程万里。正是眼泪撒撒落,两头掉弗落。思来想去,没个决断。

只见臭花娘开门出来,见他无聊无赖的坐在门口,便笑嬉嬉问道:“今日怎起这般早身,可是怕日头晒肚皮么?”活死人便将梦见蟹壳里仙人及自己决断不下的缘故告诉他。臭花娘正色道:“仙人的仙仙说话,岂可不听?

你我的终身已定,后会有期。若要同衾①共枕,须待花烛之夜。你今就年头住到年尾巴,也巴不出甚么好处,在苦废时失事,不可错认了定盘星。”活死人不觉爽然自失,道:“小姐金口玉言,教我怎敢不依头顺脑。”说了一回,那臭鬼老夫妻两个都已起身。活死人便把做梦的话,述与他听,告辞要去。

臭鬼道:“既是仙人劝驾,不敢强留。”便教收拾起物事来,饯行起身。

正是:

必需学成文武艺,方能货与帝王家。

不知活死人此去,几时寻着鬼谷先生。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赶茶娘只道师姑为女子所做,既然修行念佛,自当谨守清规,故放心托胆,打发女儿去。岂知他佛门广大,常为和尚出入之所乎。臭花娘虽知出头露面,外观不雅,无如细娘家说话弗当,反被娘数说一番。只得奉命而行,亦不料有人要来亲嘴摸奶奶也。那时双拳弗捏①四手,正当叫爷娘弗应之时,忽得活死人来吵散,送上大门。虽然素昧平生,早已两心相照。男贪女爱,恋恋不舍,而又恰得好爹好娘,与他玉成其事,真乃天从人愿也。

① 衾(qī n,音亲)——被子。

① 捏——应作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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