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薇安》-安妮宝贝文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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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7.下坠

 

她在大街的扶手栏上已经坐了很久。盯着那幢高层大厦的玻璃门。直到眼睛开始发花。

初秋的阳光很温暖,象一只柔软的手抚摸在脸上。雨季刚刚离开这个城市。空气仍然潮湿。

她听到树叶上残留的雨滴打在皮肤上的声音。饥饿使她的感觉异常敏锐。也许眼睛都会灼灼发亮。一切应该正常。她相信她的运气会比乔好。

乔最后一天离开是去丽都。她还在家里休养。乔对着镜子仔细地涂完黑紫色的口红。她的嘴唇就象一片饱含毒汁的花瓣。乔说,老板打电话来,今天晚上会有台巴子来看跳舞。我明天回来买柳橙给你。然后再去看看医生。

她走后的房间,留下一地肮脏的化妆棉。象白色的散乱尸体。一个月后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她等了乔整整一个月。

终于确信乔已经消失。

她们是在机场认识的。乔那天穿黑色的T恤和旧旧的牛仔裤,戴豹纹边框的太阳眼镜。素面朝天,象个独自旅行的女大学生。

象所有跳艳舞谋生的女孩,在白天她们总是冷漠收敛的样子,看人都懒得抬起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乔会注意她。乔执意问她是否去上海。她的口袋里除了机票已经一无所有。

她说,她去上海找工作。海南在夏天太热了。

她们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厅里,喝冰冻咖啡。夜航的飞机在天空中闪烁出亮光。然后乔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臂。她转过脸去看乔。乔冷漠地注视着她的嘴唇。乔的手指象蛇一样冰冷的游移。

乔说,你跟我走。她逼近安的脸。你是否想清楚。乔的手贴着安的皮肤开始灼热。她闻到乔呼吸中的腐败的芳香。然后看到乔的脸上,左眼角下面一颗很大的褐色眼泪痣。

她们在浦东租了一间房子。乔去丽都跳舞,每天晚上出去,早晨回来。整个白天乔几乎都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睡觉。快下午的时候,才起来吃点东西。或者出去逛逛街。安去丽都看过乔的演出。她穿着鲜红的漆皮舞衣,在铁笼子里象一只妖艳的野兽。男人冷漠地视线在黑暗中闪烁。在他们的眼里,乔仅仅是一个性别的象征。安局促地站了一会。混浊闷热的空气终于让她无法呼吸。

那天早上她不愿意让乔碰触她的身体。乔伸手就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乔非常生气。乔歇斯底里地咒骂她。把盛着冷水的杯子砸到她的身上。乔披散着长发,泪流满面,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睡裙。终于她平静下来。她说,安,你不了解。有时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她抱住一言不发的安。她亲吻安的手指。你可以选择我或选择另外一个男人。但你无法选择生活。这样的争吵常常爆发。她已经习惯。乔不喜欢男人。乔的内分泌失调,脾气异常暴躁。

乔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白天睡醒的时候,在房间阴暗的光线里亲吻她的肌肤。一寸一寸,温柔缠绵。她说,只有女人的身体才有人性的清香。女人其实是某一类植物。乔问她,你是否爱过男人。她说,爱过。

他应该已经结婚了。做了父亲。开始发胖。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才14岁。是非常英俊明亮的少年。爱了他整整10年。终于疲倦。乔说,有没有做爱。她说,只有一个晚上。预感到自己要离开他了,所以想要他。整个晚上不停地做爱。是他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想把自己对他十年的爱恋都在一个晚上用完。没有了。乔看着她。两个人的眼神一样的空洞。

她在阳光下换了一种姿势。等待的男人还没有出现。她已经守候了他一个星期。

整个上午,她只吃了半筒发霉的饼干。乔的消失使她又回复一贫如洗的状态。她费力地咽着口水,想去除喉咙中余留的霉菌气味。她不知道那里是否长出绿色的绒毛。她的白色棉布裙子已经洗得发黄。走进百货公司的时候,她的脸色因为长时间的隐匿而苍白。但一个小时后走出店门,她有了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蔷薇般的胭脂,珊瑚色的口红,还有眼角隐约闪烁的银粉。这些都是化妆品柜台的试用装。服务良好的小姐为她进行了试妆。而她的挎包里只有几块硬币。

说谢谢的时候,她在小姐的眼神里发现了某种轻蔑。但是这无法影响她的心情。在大街的人群和阳光里面,她感觉自己还是这样年轻。青春如花盛开。虽然能够温柔采折的人已经远走。整条大街散发着物质沸腾的气息。贫穷是一种可耻。乔说过,我们应该有很多钱,安。如果没有爱,有钱就可以。就这 她们在人潮里起伏。她们象路边的野花,自生自灭。开了又败。

22岁她离家出走。在轰隆作响的火车上,想着时光会如广阔的田野伸延到远方。充满神秘和传奇。命运握着手心让她猜测里面隐藏着什么。她的心情不安而振奋。不知道漂泊流离的生活从此开始。再也无法回头。而17岁就出来跑江湖的乔,只是淡淡地说,在你放弃的时候,你同时必须负担更多的东西,包括你对所放弃的不言后悔。

那么乔是否后悔过呢。乔最快乐的事情,是在巴黎春天里面,轻轻一挥手,就买下一双几千块的PRADA的细带子皮凉鞋。植村秀的新款眼影。VERSACE手工刺绣的吊带裙子。乔对殷勤的店员从来不正眼看他们。走在百货公司华丽空敞的店堂里,乔的脖子显得挺拔而雅致。也许这是促使乔从湖南农村跑到繁华城市的梦想。乔接受了支撑起这个梦想的代价。所以当客人把烟头扔到她的脸上,她会蹲下去,妩媚地把它放在唇上。

醉生梦死。乔说,生活会变得象一朵柔软的棉花。让人沉沦。但是没有尖锐的痛苦。只要不揭穿真相。

下午五点左右,大厦的玻璃门流动的人量开始增加。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刚好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但是他的确出色。虽然中年的身材开始有些松懈。一张脸还是英俊而敏锐。他坐进了了一辆黑色的本田。把挡风窗摇了下来。他看到了她,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跳下扶栏,慢慢地向他走过去。脚上穿的细高跟凉鞋是乔留下来的。走路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摆动。在脸上停留的男人的视线也在晃动。她维持着自己在晕眩感觉中的恐惧。她走到了他的车窗边,她的两只手搭在车顶上,俯下脸很近地看他。她听到他的呼吸。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自己艳丽倾斜的容颜。男人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上车吧。有一度时间她想离开乔。

她喜欢男人比女人多。她和乔不一样。生活时而奢侈,时而拮据,还有乔的喜怒无常。她感觉到乔对她的迷恋是一片冒着温热湿气的沼泽要把她吞噬。芳香而糜烂。温情而龌龊。她在上海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空运公司做业务。打单子,联系客户。虽然工作很累,但是让她呼吸到正常生活的空气。白天出没的人和在夜晚出没的人是不同的。夜色中的人更象动物。

林是她在进出口公司的一个客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的办公室里。25层的大厦上面,落地玻璃窗外是一片晴朗明亮的天空。林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挽着袖口。他的眼睛让她想起她爱过的那个14岁少年。清澈温和。眼神象一块深蓝色的丝绒。她看到他的时候,突然觉得时光如潮水退却。她温柔酸楚的心还在那里。轻轻地呼吸。

林请她喝咖啡。黄昏的咖啡店外面是潮湿的暮色和雨雾。寂静幽暗的店堂里有漂浮的音乐和烟草味道。还有浓郁的咖啡香,让人恍然。林给她点了核桃夹心泥和香草杏仁咖啡。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沉默而怜惜。墙上有一幅让客人留言的小板。MESSAGE EXCHANGE .上面插满各种各样的小纸条。

中文,法文,英文,德文。然后林把他的香烟空盒子撕下一条来,在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也插在了上面。他抽的是韩国的烟,那个牌子很奇怪,叫THIS.纯白的底色上有蓝色和紫色的图案,好象随手抹上的颜料。她没有看。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雨停了。林的亲吻象蝴蝶的翅膀在她的唇间停留。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她问自己,是否可以再爱一次。

男人的车停在GRACE门前。那是一家来自欧洲的服饰店铺。男人说,进去换套衣服。店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幽暗的香水味道。他给她挑了一条暗红的上面有大朵碎花的雪纺裙子。里面有黑色的衬裙。一双黑色缎子做的凉鞋,系带上有小粒的珍珠。他用信用卡付掉了她无法预计的数字。他说,我只喜欢给漂亮的女孩买衣服。这个裙子的颜色适合你的胭脂。他说着一口中国台湾普通话。

她在试衣镜里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她的挎包里仍然只有几块硬币。她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而这个男人可以挥金如土。给她买一套行头就好象随便抛给鸽子的的几块碎面包屑。再次回到车里,男人漫不经心地问她,你喜欢吃什么。她说,随便。那么我们去凯悦吃泰国菜,听说那里有美食展。他开着车。不动声色的,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你很瘦。但是我喜欢你的眼神。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况。似乎是很不经意的。他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体位,上面还是后面。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听到自己的牙齿似乎会发出咯咯的声音。她害怕一发出声音,她就会扑到窗外。

那是春天开始的时候。她在上海的恋情象一场绚丽的花期。她想她用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到上海的飞机票是宿命的安排。这个清秀温和的上海男人,把她从黑暗的夜色中拉了出来。乔很快发现她的恋情。乔说,你不要做梦了。这个男人负担不起你的过去和未来。他只能给你一段短暂的现在。她说,我要这段现在。比一无所有好。乔暴怒地撕扯她的头发,打她耳光。吼叫着命令她滚出这间房子。她当夜就坐上从浦东开往浦西的公车,手里只有一个黑色的挎包。就好象她从海南到上海,在机场和乔相遇的时候。公车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前行。路灯光一闪而过。她看见车窗玻璃上自己苍白的脸,却焕发着灼灼的光采。似乎是一次新生。她的心里又有了幻想。林的视线是一块深蓝的丝绒。

在黑暗中温柔厚重地把她包裹。没有寒冷。没有孤独。她的眼泪融化在里面,不会发出声音。他们一起过了三个月。生活开始渐渐平淡。而现实的坚硬岩石却浮出了海面。她的心里一直有隐约的忧郁。有时半夜醒过来,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会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掉泪。林是属于另一个阶层的男人。她似乎渐渐明白。爱情在某个瞬间里可以是一场自由的激情。而在生活的漫长范围里,它受的约制和束缚却如此深重。

终于林吞吐着对她说,他无法和她结婚。因为他的父母听了他的要求后,去调查了她的情况。最后表示坚决地反对。林说,对不起,安。他埋下头。只有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跌碎在她的手背上。她说,我很理解。我是身份不明的外地女孩。而且我和一个跳艳舞的女孩同居很长时间。我一无所有。她看着他。她知道他依然是爱她的。如果她骂他,要挟他,甚至哀求他,他都会考虑安排她的生活,甚至会依然和她在一起。但她已经疲倦。她什么都不想再说。她只是问他,如果我走了,你会如何生活。他说我会很快结婚,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遗忘你。

两个月后,他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小学老师,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他结婚的那天,天下着清凉的雨丝。她跑到教堂的时候,他们刚好完成仪式,驱车前往酒店。新娘的一角洁白的婚纱夹在车门外,在风中轻轻地飘动。她没有看见他。她在樱花树下站了很久。一片一片粉色的细小花瓣在雨水里枯萎。她用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可是依然觉得冷。从此忘记眼泪的温度。

男人带着她走进电梯。他订的房间在27层。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让她想起林在咖啡店里的眼神。如果那个男人爱你,他的眼睛里就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有欲望。

她吃了很多。她整整一天的饥饿终于得到缓解。她的脸上应该有了血色,而不用再靠胭脂的掩饰。男人说,我很喜欢你。我可以给你租公寓,每个月再给你生活费。或者你可以来我的公司上班。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突然她想到,这个神情是否很象乔。乔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常常会这样。不屑而神秘的样子。

男人说,为什么不扔掉你的挎包,我可以重新给你买一个。GUCCI的喜欢吗。她说,这个包是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唯一没有离开我的东西。电梯安静地上升。男人轻轻的亲吻她的脖子。他的呼吸里有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他说,我有预感我们的身体会很适合。越是看起来沉静的女孩越会放纵。我喜欢。

她回到浦东的暂住房时是凌晨三点。乔还没有下班回来。她不知道乔什么时候回来。坐在门口恍惚地就睡着了。然后她闻到黑暗中熟悉的香水味道。乔的长发碰触到她的脸颊。看过去疲惫不堪的乔脸上的浓妆还没有洗掉。乔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再回来。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脆弱。她安静到看着乔,没有说话。乔却突然哭了。乔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乔潮湿温暖的脸紧紧地和她贴在一起。安,我会和你在一起。男人都是骗子。我们才能够相爱。她麻木地被乔摆布着。她的眼睛一片干涸。

乔陪她去医院做了手术。乔一直不停地咒骂着。那个臭男人,便宜了他。她奇怪自己的心情。她真的一点也没有恨过他。心里只有淡淡的怜惜。是对他,对自己,还是对这段感情。然后她又看到路边那个熟悉的咖啡店。她叫出租车停下来。她忍不住又走进了那里。

留言板上的小纸条还是密密麻麻。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张香烟盒子做的纸条。她轻轻地把它打开来。她看到林淳朴的字迹。在那里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我爱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孩。1999年3月12日。林。她微笑着看着它。物是人非。时光再次如潮水退却。她的绝望却还是一样。她终于可以确信他们之间真的是有过一场爱情。就在那一天。仅仅一瞬间。

她把纸条折起来又放了回去。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她回过头去。那个靠窗的位置是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再有。

穿过铺着厚厚米色地毯的走廊,男人用房卡打开了房间。他没有开灯,却把窗户玻璃全部推开。清凉的高空夜风猛烈地席卷进来。男人说,暗淡的光线下看漂亮的女孩,她会更有味道。他说,现在过来把我的衣服脱掉。她脱掉他的衣服。中年男人的身体散发某种陈旧的气息。她的手指摸在上面,就好象陷入一片空洞的沙土。黑暗中她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她看着他慢慢仰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露出沉迷的神情。

宝贝,继续。他轻声说。她没有脱掉裙子,坐在他的身上,开始舔吮他的耳朵。她感觉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是强盛的生命力,不肯对时间妥协。她是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做爱。她的心里这时才陡生恨意。她的手慢慢地伸到床下,摸到了打开的挎包里,那把冰冷的尖刀。

乔说,安,等我再赚点钱,我们离开上海,去北方。

在幽暗的房间里,乔披散着浓密的长发,象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夜色里。乔的亲吻和抚摸温柔地洒落在她的肌肤上。她躺在那里。看着黑暗把她一点一点地淹没。如果我们老了呢。乔。我们会漂流在哪里。她轻声地疑问。

不要想这么远的事情。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把握。也许下一刻就会死亡。乔微笑着。乔把脸埋在她的胸口。你的心跳,告诉我生命的无常。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血液的流动已经开始缓慢。也许真的该离开上海了。这里不是她们的家。她们是风中飘零的种子。已经腐烂的种子。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生长。乔说,安,你是否害怕我也会离开你。不会。我们以后可以隐居在一个安静的小镇。开一个小店铺。我们相爱。过一辈子。

她紧紧地抓住乔的手指。她终于看不到黑暗中的任何光线。

刀扎进男人身体的时候,她听到肌肤分裂的脆响。温热的液体四处飞溅。男人嚎叫着从床上仰起头,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下。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扎偏了。不是心脏。而是在左肩下侧。她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拿着刀再次扑向受惊的男人。她想,他该知道什么是疼痛了。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几乎花掉了乔和她自己留下的所有积蓄,才查明这起被隐匿的谋杀。在乔失踪的那一天。这个男人把乔请到他的包厢。他喝醉了。想带乔出去。乔不愿意。他敲碎WHISKEY的酒瓶扎进了乔的脖子。这是发生在包厢里的事件。在这个城市里他太有钱了。乔是一个23岁的跳艳舞的外地女孩。乔就象一只昆虫一样,消失在血腥的夜里。

可是她等着乔。等着她生命中最后一句诺言。她已经别无选择。满手的鲜血使她抓不稳手里的刀柄。就在她靠近有利位置的时候,她的刀因为用力过猛滑落在地上。男人扭住了她的手臂。因为恐惧他的手指冰凉地扣在了她的肌肉里面。他一直把她推到窗口那里。她的上身往窗外仰了出去。满头长发悬在风中高高地飘扬。你想杀我吗。男人的脸在黑暗中俯向她。他肩上的血液滴落在她的脸上。粘稠而清甜。他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诡异。他轻声地说,宝贝,你不知道你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在推动之下,钝重而飘忽地抛出了窗外。

这是她生命里一次快乐的下坠。在漆黑的夜色中看见下面的灿烂霓虹和涌动人群。很象她童年时沉溺过的万花筒。摇一摇,就会有无法预料的安排出现。她从小就是个好奇的孩子。她的暗红色雪纺裙子在疾速的烈风中象花一样盛开。赤裸的双足感觉到露水的清凉。有一刻她的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在无声地滑落中,她终于接受了手里的空虚。有些时光是值得回想的。14岁少年明亮的眼神。春天的气息。甜蜜的亲吻。肌肤的温度和眼泪的酸楚。一个穿白棉布裙子的女孩独自坐在夜行的火车上。还有教堂外面的樱花。在风中飘动的洁白婚纱。

她轻轻地在黑暗扑过来之前闭上了眼睛。

 

8.午夜飞行

 

People getting born and dying But I've heard there's joy untold——Angelene

玛莉莲是位于西区的一个小酒吧。威士忌苏打和DISCO是它的招牌。但是最近的生意不是太好。因为以前的一个DJ消失了。

这是他来到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每个夜晚,他出现在音控台后面。他是个英俊沉默的男人。常常穿一双球鞋。还有松绿色的肥大布裤子。台子上开着一盏小小的低瓦数的台灯,用来选唱片。

他低下头看封套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就滑下来遮住了眼睛。

他很少抬起眼睛看人。

在狭小的舞池里,酒精和烟草混合着尖叫尽情地发酵。他绞杀着脸色苍白的人

和空洞的音乐。然后神情冷漠地拿起放着柠檬片的冰水杯子。深夜12点过后,是跳慢舞的休息时间。放一些英文老歌或者只是柔缓的萨克斯风。他这时可以离开工作台,靠在阴暗的角落里,点上一支烟。这时候他的眼睛会习惯地转向吧台那边的厚木门。

他来酒吧的第一个夜晚就看见她。已经7天了。

每天深夜12点。厚木门后面。她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此,从不走到舞池中间或有亮光的地方。

所以,每一次他看过去,她都是独自站在阴影里面。

已经是是初秋了。她仍然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身裙子。圆领无袖,是洗得很旧的绉丝。白色已经泛出黯黄,象枯萎的茉莉花瓣。头发浓郁如海藻,漆黑地倾斜在腰间。她双手空空地站在喧嚣的人群后面。有时候会独自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但人一过来,她就很快地闪开。那种寂静而带着微微惶恐的表情,吸引他的视线。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全身闪烁幽蓝的光泽。那种蓝光,让人寒冷。

他手里夹着烟走向她的时候,她孤立无援地站在角落里。一个拿着大玻璃罐啤酒的男人,突然撞着了她。男人没有任何表情地走过去了,没有说抱歉。而她似乎不受任何惊扰的安静。那种沉着引起他的兴趣。

你从不到前面来跳舞。他说。他看到她的发鬓插一朵酒红色的小雏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会头戴鲜花的女孩。

我不喜欢光线。它让我感觉会遁形。她说。

黑暗舞池中的情人们拥抱在一起。空气中漂浮灰尘和情欲的味道。这里有很多夜间出现的动物。身份不明,神情暧昧。象在潮湿泥土里开出来的腐烂花朵。

但是她似乎并不是来玩的人。

能请你喝杯酒吗。

可以。威士忌苏打。

女孩仰起头的时候,露出脖子性感的线条。她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洁白的手指微微地蜷缩着。

他抽了一口烟,眯起眼睛注视她。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说,等人。等一个约好的人。

他一直没有来吗。

是。他一直没有来。

他点点头。他突然之间把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那一块肌肤柔软而冰凉。象丝缎一样。

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揉搓着它。

那个我等的男人,他叫我ANGELENE.她说。

凌晨四点左右,他骑着破旧的单车回到自己租来的房间。洗完澡然后开了一瓶酒。房间很简陋。他来到这个南方城市不久,而且很快就会离开。他想着她的名字。然后拿出旅行包翻出一盘CD.那是他在火车站附近买来的打孔带子。PJHARVEY.一个黑发女子。第一首歌的名字就是ANGELENE.

MyfirstnameAngelene

Prettiestmessyou'veeverseen

微微沙哑的声音漂浮着疼痛。他赤裸地趴倒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用一根铁丝扎进自己的手腕。很快,他就在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寒冷中发出了沉闷的嘶叫。

黑暗中是那种熟悉的寂静的声音。一滴一滴。粘稠的液体融合在一起。

在从窗缝间漏入的阳光里,他看到地上的CD凝固着几滴褐色的血。

跟我走。他说。我有一张唱片送给你。在家里。

女孩在角落里等了他很久。酒吧里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一起走到门外。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梧桐的枯叶在夜风中回旋。天气已经越来越寒冷。

你该穿外套。他说。他把她的身体搂在自己的夹克里。

我怕他会认不出我。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我穿着白裙子。女孩说。她的眼睛很明亮。

描着一根细细的眼线,是凄艳的土耳其蓝。已经晕染开来。潮湿而孤寂。

他会来吗。

我不知道。

他们沿着荒凉的马路走到黑暗的郊外。等车吧。女孩说。她微笑地仰起头。黯淡的星光下,

他看清她左眼角下面褐色的泪痣。他俯下脸亲吻那颗被凝固的眼泪。他说,我好象在什么地方曾经爱过你。他闻到她肌肤上散发出来的冰凉的尘土味道。这么晚还会有车吗。

有。夜间巴士能随时带我们去想去的地方。女孩轻声地说。

夜色中灯光昏暗的大巴士缓缓地开过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跟着她上了车。巴士又无声地开动了。座位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她说,我们去上面一层。

能看到星光。微微摇晃的车厢里,他感觉到很冷。

女孩说,你在发抖。

他说,有点冷。他的手抚摸她的身体。他喜欢她冰凉柔软的肌肤。因为有欲望的身体会

有灼热的温度。而热的气息会让他想到血。他忍不住就会想象血从肌肉中喷涌而出的景象。

那会让他恶心。

女孩说,你想和我做爱对吗。他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是。

女孩微笑着。可是我要你用东西和我交换。

他说。可以。你要什么。

女孩轻声地说,我要你心里的往事。

她不愿意开灯。在他简陋的阁楼里,她的身体融化成一片汹涌而温柔的潮水。

那片冰凉的潮水把他缓慢而窒息地吞没。终于结束了。

他象一片叶子一样,沉默地飘浮在虚无中。

她说,你的家在哪里。

在江西的一个小镇,每年都有水灾和死于血吸虫病的人。

你憎恨贫穷吗。

是。我憎恨贫穷。因为它无法摆脱。

为什么出来了。

因为父母死了。他仰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女孩赤裸的洁白的身体。她抚摸着他。

她说,你的肚子上有个伤疤。他说,别人捅的。

你是一个有伤疤的男人。她说。

这里面还有血的味道。她低下头吸吮他的伤口。

中午他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消失不见。她带走了他的唱片。

枕头边有她一根长长的发丝。放在阳光下看的时候,突然断了。

他来到上海的时候,感觉自己在随时面临着末日。

每一个夜晚,他都看到这个男人。他的脸俯向放在地上的木盆,肥胖的脖子在他的手心里抽搐。

他让这个男人听血滴在盆里的声音。那是这个男人的血。脖子上的黑洞,在抽搐时涌出一股又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液。是这样鲜活的芳香的液体。

木盆里的血凝固成了黑色。男人的皮肤渐渐褪成了苍白。象一层撕下来的薄纸。

男人的血终于流干了。

他身体的每一根脉管都在汹涌着快乐。寒冷却透彻骨髓。他忍不住在颤抖中发出呻吟。

在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只有闻着血腥的甜腻气息他才能入睡。

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的血已经在慢慢地干涸。

夜晚8点,他骑着自己的破单车去酒吧上班。

半路他在一个杂货铺买了一包烟。还有消毒药水和胶布。在稍微的迟疑之后,

他示意店主给他一盒双面刀片。

他用一张扔在柜台上的旧报纸包住自己买的东西。报纸上有触目惊心的标题,大意是发现被肢解的男尸,找不到头颅,正在追查疑凶之类。城市每一天都有可能爆发罪恶。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杀和被杀的人,有他们人性的是非标准。深刻而模糊。但如果由社会来衡量。它就立即变得简单粗糙。没有人能预料和看透隐藏着的仇恨。

他表情冷漠地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车筐。

女孩远远地出现在吧台边。他低着头不去看他。在某个黑暗的瞬间,他们的身体缠绵地交融。可是这一刻,他只把她当成人群中的陌生路人。

女孩在角落是散发着孤独的蓝光。没有任何男人和她搭讪。她的旧裙和素脸,

似乎引不起旁人的兴趣。他腹部的伤口突然疼痛起来。

她一直等到他下班。他发现她手里拿着他的唱片。他说,为什么不放起来。

她说,没地方放。我拿着挺好。她看过去更加陈旧了。裙子,皮肤,气味。

甚至土耳其蓝的眼线,都已经模糊不清。他看到她脖子上紫红的血斑。是他

在激情的瞬间吸吮出来的。

心情不好吗。她说。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他沉闷地说。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她微笑。我听了唱片了。是那个男人给我放过的。他以前就在这里当DJ.

寂静的凌晨,当他快下班的时候。这是他放最后一首歌。

Roseismycolour,andwhite

Prettymouth,andgreenmyeyes

Iseemencomeandgo

Buttherewillbeonewhowillcollect

Mysoulandcometome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哼唱着。然后在黑暗中伸开手臂,独自在空旷的酒吧里转圈。没有舞伴。她的舞伴一直没来。

他们再次搭上午夜的巴士。还是坐在空荡荡的上层车厢。他闻到寒风里面泥土的气息。巴士正缓慢地穿越寂静的旷野。天空中有冰凉的星光。

女孩说,在我遇见他之前,我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一个夭折的孩子。来不及长大就死亡了。他从北方来到这里。我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可是我爱上他。

她轻轻地把脸埋入他的怀里。年轻的男人的气味。明亮而温暖。我请求他带我走。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怕吃苦。只要他拥抱着我。哪怕只有一个夜晚也好。

他冷冷地说,他不会带你走的。他不会想让爱情束缚自己的自由。

她说,是。他喜欢自由。但他对我许下诺言。

他说,是在做爱之前许下的诺言吧。男人都这样。

她说,我对他说过,不需要许诺。因为我不期待。但他要给我。

既然许下诺言,我就一定要他践行。

那座废弃的公寓修建了大半而后被废弃,伫立在荒野中。

远远看过去,象一艘抛锚的船。

他跟着她走到楼梯下面。浓密的杂草里开着大片的雏菊,酒红的雏菊,是她黑发上的

那一朵。在黑暗中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他们踏上台阶。走到楼道的拐角处,他把她推倒在墙上。他说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然后他粗暴地亲吻了她。他的眼泪滴下来。温暖地渗入嘴唇。他听到楼道外面呼啸的风声。

生命无尽的孤寂就象一片野地。他说,我不爱你。

走到楼顶。他拿出烟来抽。他抬起头看不到星光。夜空是漆黑的。

她轻轻地说,所有的星已经都坠入了大海。在他离开我的那一个瞬间。

他说,他许诺要带你走。然后他走掉了。

她说,他想去另一个城市。他说他对上海厌倦了。

他说,你无能为力吗。

她说,不。我有。

来。过来。她轻声唤他。他这时发现自己和她一起站在了楼顶的边缘。

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风把他吹得颤抖。

你可以试试飞行。象一只鸟。她说。有一天我发现,飞行能带我脱离这里。

她平伸开手臂,挺直地站立在风中。长发和白裙四处翻飞。他说,我不需要飞行。他开始慢慢地靠后。她笑了。你很恐惧是吗。她说。杀人的时候你恐惧吗。

她说,我知道你杀过人。你的身上总是有血腥味道。你的肉体已经开始在仇恨中腐烂。

那一年村庄水灾严重,村里的领导却贪污了支援的物资和钱款。父亲写了一封检举信被发现了。拖进乡政府里打了三天。母亲卖了猪,倾尽所有。可是父亲回到家拖了一天就死了。

他那时还是个少年。他逃离故乡的时候是冬天。狂奔了100多里山路,然后趴上一辆开往北方的货车。厚厚的棉袄里都是血。血从腹部流出来。冻成了硬块。

他冷冷地看着她。公理是上天注视着苍生的眼睛。它会给我们结局。是公平的。

女孩说,可是我们都没有等到是吗。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他腹部的伤口非常疼痛。他觉得寒冷。

当他的脚踏上厚实的杂草。他看到女孩的白裙象花朵一样在空中绽开。她的长发高高飘起。象鸟的翅膀一样在风中展开。当他在旷野中飞奔的时候,他听到她的笑声。

他转过头去,看到她的身体坠落了下来。

清晨的时候,他在街上喧嚣的声浪中惊醒过来。远远听到警车的尖锐呼啸在风中消失。他下楼去买烟,听到菜场附近所有的居民都在议论。那起全市闻名的分尸案有了线索。因为有人在郊外的野地里发现了头颅。

黄昏的晚报登出了彩照和报道。他看到昨天夜里巴士把他送到的那幢公寓楼。

被废弃的荒楼,草地上满是野生的雏菊。日光下那是纯白色的菊花。警察在菊花丛下挖出了案发一周后出现的头颅。

他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他跑到附近的图书馆去查看前几天的晚报。然后他在明亮的阳光下面看完整个案件的系列报道。在垃圾堆里发现的零散尸块。玛莉莲的DJ已失踪数天。是一个北方口音的外地年轻男子。曾和一个常出现于酒吧的女孩来往频繁。那个女孩是台商包下来的金丝雀。

报上登出那个女孩的照片。他把报纸铺平在桌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看到女孩身上圆领无袖的白裙子和她的土耳其蓝眼线。

他来到公安局处理案件的科室。他说,我看到过那个女孩。

接待他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男人微笑着看他。什么时候看到的,在哪里。

前几天晚上都看到。在玛莉莲酒吧。

男人点点头。他说,我们曾经在报上登出公告,凡提供有效线索的人可以领到报酬。

所以一直不断地有人来。但是已经不需要了。

他说,为什么。

男人说,因为我们七天以前已经找到了她。

他说,我可以跟她说话吗。我昨天还和她在一起。

男人再次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说,本来是不必要让你看的。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应该做一件事情。

男人把他领到地下室。男人推开一扇大铁门。里面是寒气逼人的停尸房。男人说,她在3号尸床。他慢慢地走过去,停在阴暗的寒气里。撩开铺在上面的白色棉布。他看到了她素白的脸。旧的皱丝裙子,上面都是血迹。

男人说,你现在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了。你必须去医院看看精神病科。

我们在郊外的荒楼里发现她。她在那里隐匿了很久。也许因为饥饿。所以爬上楼顶跳了下来。

但是没想到她把那颗头颅也带在了身边。她把它埋在白色雏菊下面。今天有人在那里收拾垃圾,发现了血迹。如果头颅是那个DJ的,案件就已经清楚。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看到她脸上寂静的表情。还有脖子上那块紫红的血斑。

晚上他收拾了行装,准备当晚就坐火车离开上海。

他想再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他想去农村教书。然后就去自首。虽然那起谋杀已经过去10年。在10年里面,他每天晚上都听到那个男人滴血的声音。那个贪污并打死他父亲的男人。他是贫困的少年。在权势面前无能为力。除了拿起那把杀猪刀。那时候,愤怒和仇恨控制了一切。可10年的流亡生涯以后,他开始相信公理。

他预感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在把刀扎进男人脖子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黑暗中飞行的边缘。

在夜色中,他走到路边等车。寒冷的深秋已经来临。他想起自己在深夜黑暗的山路上狂奔的时候,看到的满天星光。冰凉而明亮的星光,照耀着前路。可是他知道死亡的阴影已和他如影相随。

他想重新开始生活。他告诉自己不会再杀人。如果能够逃脱。他愿意赎罪。

可是身上的血腥味道日日夜夜跟随着他不放。

空荡荡的马路上,他又看到那辆缓缓行驶过来的巴士。他没有动。他看着它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女孩在车门口出现。她的黑发上还戴着那朵酒红的雏菊。清香的鲜活的花朵。她孤单地微笑着,头发在风中飘动。

他说,为什么你会做得这么彻底。你砍得动他的骨头吗。

她说,他答应过我,要带我走。带我去北方,带我离开这个城市。

他说,但是人可以随时修改自己的诺言或者收回。这并没有错。

她说,是。现在我也会这么想。我会宽容他,让他离开。生命都是自由的。

他说,可是你杀了他。

她说,我无路可走。他带给我唯一的一次希望。

他说,为什么不去自首而要跳楼。

她说,我很饿。也很冷。我想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脱离。飞行。

她孩子气地笑了。在黑暗中飞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是一只鸟。可是它的方向是下坠的。所以就没有了远方。

她把CD拿出来交给他。她说,带走它吧。我已经不需要歌声了。

如果没有感受到幸福,也许就不会有绝望。

可是他放着这首歌的时候,我很温暖。我想让他拥抱着我。一刻都不要分开。

也许他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我还想等到他。

他把CD放进了包里。她说,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他说,不。我还需要时间。他说,请你离开我。为什么你要跟随着我。

女孩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她说,你很英俊。很象他。可是你身上到处是恐惧和腐烂的血腥味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不能没有付出。

她轻声地哼着歌上了车。车门关上了。

巴士在寂静中无声地开向黑暗的前方。

Twothousandmilesaway

Hewalksuponthecoast

Twothousandmilesaway

Itlaysopenlikearoad

……

三天三夜的火车,把他带到了北方的一个城市。

他一下火车就被扣留了。因为他的背包不断地渗出血液。而且发出腐烂的恶臭。

检查人员打开包检查,里面有一些衣服。CD不见了,却发现大堆凝固的血块。

他们发现了他假的身份证。

你真实的名字叫什么。

家乡在哪里。

身上是不是有伤疤。

抬起头来。

……

江西小镇在逃的谋杀罪案犯在十年后落网。

 

9.疼

 

在阴暗的房间里,她面对他,脱掉黑色的蕾丝吊带胸衣,只穿着一条宽大发旧的牛仔裤。漆黑如水的长发,浓密而沉郁。在雪白的肌肤上,他看到她左胸上的纹身。是一只蓝得发紫的蝴蝶。张着异常诡异而绮丽的双翅。他把手指放到上面去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恐惧。他问她,疼吗。她笑着说,它是没有血液的。所以它不会疼。

对与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女子随处可见。周末的时候,他象任何一个出没在西区酒吧里的单身男子,坐在吧台边,解开衬衣上的领带,听听JAZZ,喝一杯加SODA的CHIVAS REGAL SCOTCH,然后在凌晨的时候,醺然地顶着寒风回家。这也许是他生命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相爱多年的女友去了美国。这段感情只能以遗忘告终。体面繁忙的工作暂时给了他安慰。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没有手提电脑,没有客户。他只是想找个年轻的女孩,和她做爱。她过来对他推销啤酒。她对他说话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就在一边流泻下来,半掩住脸颊。他记得自己的动作。他把她的头发拂过去,然后用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抚摸她的嘴唇。她没有涂口红。柔软温暖的嘴唇象风中无声打开的花朵。就是这样,他突然想要她。女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是淡漠的。然后她轻声地说,我凌晨两点下班。

激情退却的瞬间,他有一种自己会掉下眼泪的感觉。黑暗中眼睛注满温暖的泪水。怀中丝缎一样美丽的身体,象生命一样空虚和快乐。他们是如此陌生,却带给彼此安慰。

女孩拉开一角窗帘,轻轻地说,外面下雪了。淡淡的雪光照亮房间里的黑暗,她下床捡起自己的牛仔裤和衬衣。不留下来?他说。不了,我要回去。女孩俯下身看他,她有一张微微苍白的妩媚的脸,脖子上印着他吸吮出来的紫红血斑。他抽出几张纸币给她。女孩的手指是冰凉的。她拉开门,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没有说再见。没有亲吻。

他在一周后再去找她。她已不在酒吧里面。老板说她去新开的DSICO CLUB工作。她的名字叫DEW.

夜色寒冷。他走在去往CLUB的路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落魄而沉沦。她胸口上的那枚蓝紫色蝴蝶在心里扑动。热力的,带着疼痛。是否要去找她。在正常的白天里,他是德国公司的部门经理。他和她有着不同阶层的生活。这样的女子不属于他的世界。

但是他无法摆脱对她的记忆。她的花瓣一样的嘴唇。她长发轻泻的样子。对于男人来说,她是简单原始的女孩。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名誉。但是她带给他的空虚和快乐让他沉溺。

在喧杂的人群里,他看到她在高台上放纵的身影。这是她的工作。一到晚上,她就变成一只妖冶强悍的兽。涂满亮粉的眼睛对每一个男人散发着风情。她告诉过他,她17岁就出来跑江湖,远离家乡,投身一个个物质浮靡的大城市。她需要生存。

在对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神是淡漠的。她是聪慧的女子,看得出他对她的沉迷,所以她不屑。也许她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他在她眼中,太过普通。但是他们又在一起。他们不停地做爱。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彼此折磨。空洞的眼睛,只能看见黑暗。皮肤上的汗水交融在一起,无法洗掉孤独。

她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她坐在地毯上抽烟,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说,你行踪不定,我只想能够找到你。她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她说,我是不属于你的。你也不属于我。这一点你要很清楚。她轻轻抹掉他眼底的泪水。IT IS NOTHING. NOTHING.

三天后她离开上海,去了广州。在机场她打了他的手机。她说,我是DEW.他正好在公司开会。他不知道可以对她说什么。38层的大楼落地玻璃窗外是耀眼的蓝色天空和冬日阳光。这一刻他是正常生活里的男人。因为理性而冷漠。他说,我知道了。电话里传来她干脆地挂机声音。没有任何留恋的。他想象着她的样子。她穿着那条旧牛仔裤,裹着大棉衣,脸上没有任何化妆。慵懒的,淡漠的表情。和在夜色中时截然不同。

她是只在他的黑暗中出现的女孩。

终于传来旧日女友在美国嫁人的消息。心里感觉到寂静。空洞的麻木。那一个晚上,他突然很想念DEW.想再次和她在一起。整个晚上的做爱。没有尽头。彻夜的失眠中,他痛苦地走到浴室,用剃须刀片割破自己的手臂皮肤。一道一道疼痛的血痕,让他体验到快感。他开了一瓶WHISKEY.他一边喝一边看着自己的血顺着手腕往下流。他想抚摸到她苍白的妩媚的脸。她总是似笑非笑地淡漠的看着他。但是做爱的时候,她的手指抓住他的头发。这一刻被需要的感觉让他感觉安全。他终于感觉到自己有点醉了。他看着手机,知道自己没有她的号码。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广州。她是露水一样的女孩。他哭了。

天色发白的时候,他潦草地把自己包扎了一下,洗了冷水澡准备去上班。穿上西装以后,他除了脸色惨白之外,看不出任何伤口。

德国老板委婉地对他说,你需要好好调整一下。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吧,OK?他点点头。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公司。第一次在白天的时候,他能有空去街区中心的大公园散步。春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还有孩子的笑声。生活似乎依旧美好。他坐在樱花树下面的草地上,脱掉皮鞋,看着来往的行人。他再次感觉到生命的空虚。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感觉和身边健康生活着的人不同。他是一条鱼。被强迫扔在阳光充沛的海岸上。可是他需要幽暗寂静的海底。一个人。如果还能有爱情。他忍不住轻轻地对自己笑起来。

手机里面再次传过来她带着一点沙的甜美声音。她说,她在上海。停留一天。他已经忽略时间的存在。只是感觉到天气又变得寒冷。第二年的冬天到了。她有些变了。风尘的沧桑和凄艳。是经历太复杂的女子。她眼底的淡漠和妖冶奇异地变幻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想要见他一面。她说,她明天要去北京,为一个RAVE PARTY工作。她在广州跳了一年的舞。

这样年轻的女孩。他看着她。她其实不需要任何东西。她鄙弃爱情。她只是喜欢用青春做赌注,和生命玩一个游戏。可是这个游戏是空虚的。快乐也好。痛苦也好。他们从没有沟通过。彼此陌生的两个人。始终冷漠。但是他们做爱。他困惑地感觉着黑暗中这深刻的抚慰。他知道,黎明一到来,又只剩下空洞。

她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她嘲弄地笑他,你该早点结婚。她推开他的手。他说,你能留下来吗。她说,不行。她拉开一角窗帘看了看外面。她说,下雪了。这是他们邂逅的第一次。他记得同样的场景和对话。时光无至尽地轮回。生命在里面飘零。他低声地说,我爱你。女孩冷冷地看着他。别对我说这个。我不相信爱情。

他不知道自己的欲望从何而来。突然扑上去,把刀扎向她的胸口。一下。一下。又一下。

鲜红的血顺着她心脏上的蓝紫色蝴蝶往下流。他说,你也有血的。所以你会疼。他伏下脸亲吻她淡漠的眼睛。我只是不想让我一个人疼痛。这种感觉太寂寞。

 

10.杀

 

是一种钝重的沉闷的声音。他的头突然倾斜。黑暗中他缓慢地转过脸来。血象一只手掌,无声地掌控了他的额头。他看着她。他轻声地说,你在干什么。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又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咯咯断裂的声音。那困扰了她很久的幻觉。并不妨碍她体会自己眼泪的温暖。凌晨两点的夏天,风中有甜美的植物清香。她憎恨这个男人再次给她以寂静的背影。一次次把她遗失在黑暗里。在他摇晃着试图向门外走去的时候,她举起手中的扳手,再次给他以致命的一击。他只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声呻吟。温热的液体四处飞溅,散发出眼泪所没有的粘稠芳香。她确定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眼泪可以给她。但是鲜血却可以这样的缠绵。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手心,她的肌肤。终于又感受到他的抚摸。如此无所不在。如此快乐。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到皮肤在孤独中扭曲的声音。她在冰箱里堆满了苹果。有时候一边啃着冰冷的苹果,一边轻轻的笑。他的爱情对她并不重要。可是她渴望他的抚摸。她能够听到自己骨头发出的声音。只有他温柔或者粗暴的手才能平息这种恐惧。

是和林分离的那一个夜晚开始。林说,跟我走。在空荡荡的深夜的车站里,林解开他的棉风衣的扣子,把她裹在温暖的气息里。她闭上眼睛。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才确信自己的安全。没有人带走林的诺言。没有人可以带走时间。她从车站回到和他同居了四年的房子。她突然感觉到寒冷。她企求他与她做爱。他说,为什么你不跟林走。他的眼睛下面有一道红色的伤疤。在和林的摊牌中,他突然出手。整个手敲在玻璃上面,血流如注。她只是寂寞地看着他。她想他们已把彼此逼得无路可走。可是依然彼此需要。伤口对着伤口。恨对着恨。

她花朵一样柔软洁白的身体,散发他渐渐生疏的清香。把手指狠狠地掐在上面,留下枯萎的褐色印痕。她在疼痛中安静地微笑着。闭上眼睛,一片黑暗。只有告别后的爱情还在。如果他能够原谅她。她想。她不愿意他站在阴影里,垂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可是,她忘记她本身就是他最大的阴影。

他说,我已经无法和你做爱。他用指尖轻轻地推开她。我要看着你枯萎。他终于轻轻地笑。她再次微微晕眩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伸手抚摸自己的皮肤,丝缎一样光滑冰凉的皮肤。因为绝望而象花瓣一样地干涸着。她终于习惯倾听它们在寂静中发出的声音。咯咯的断裂的声音,无声地扭曲中。林说,你是这样美丽的女子。林的眼光无限宛转。林的气息终于逐渐淡泊。留下支离破碎的残局。他和她面对。

他压住她的手臂,把点燃的烟头摁在她的背上,听她发出猫一样的尖叫。这是一个他喜欢的游戏。他说,为什么你不跟林走,告诉我。他一边问,一边换一块皮肤再摁下去。她看不到自己背上的伤痕。就象她不知道她可以负担的绝望可以多重。走在大街明亮的阳光下面,她和任何年轻的女孩一样。漆黑的长发,丝缎般的肌肤,白裙飞舞。她想,她还可以正常地爱一次。真正的正常健康地爱一次。当他把冰凉的红酒倾倒在她的皮肤上,酒精灼痛她溃烂的伤口。她只是无法容忍他把她独自留在黑暗之中。孤独的感觉使她崩溃。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在从空荡荡的车站转身的时候。她想象着林遗留的温暖气息。她想到了死亡。她有了堕入黑暗的预感。天空中突然有灿烂的烟火闪过。她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生活下去。

她对他说,别离开我。那次她发烧。她是个孤儿,十七岁开始和他同居。他一直是她生活中唯一一个男人。直到林的出现。他深夜抱着她去医院急诊。她在他的怀里轻得象一只栖息下来的鸟。她身上的伤口开始发炎。那一次昏迷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她的身边。他冷漠地俯下脸说,我不会放了你。可是我也无法再好好地对你。或者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才会自由。我也会自由。然后他匆猝地别过脸去。有温暖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那是他唯一的一滴眼泪。

她并不是刻意要杀他。她想。他强迫她去精神病院看病,强迫她吃药。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病。她只是想让他抚摸她。她渴望他能够抚摸她,而不是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中。她听到自己身体发出咯咯断裂的声音,有时她只是恐惧地轻声呼吸。很多时候,她都是安静的。她只是对他说,别离开我。那个凌晨,她也是这样低声地企求着,然后举起扳手,用力地敲向他离去的背影。

在他迅速冰凉下去的脸颊旁边,她伏下身轻轻地对他说,我不跟林走,只是不想和他说再见。我憎恨别离。

 

11.呼吸

 

He is not my friend,but he is with me Like a shadow is with a foot that falls……

刚刚在网上认识林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单身,独自住在38层的一套公寓。没有工作。林问我,那你靠什么谋生。我说,我总是不停地坐出租车,希望能在车上拾到别人遗失的黑色提包,里面会有一包一包的钞票。因为曾经有一次,我这样捡到一笔钱。

林在那里沉默了一会。他似乎半信半疑。终于他对我说,还是找个工作比较好。即使是每年能遇到一次,这样的概率也很小。我独自对着电脑大笑起来。他居然相信我。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房间里很阴暗,只有显示屏发出刺眼的亮光。我听的是SUZANNE VEGA的歌。在歌手里面,她显然低调而过时。象一张发黄的皱巴巴的纸。被信手撕下。一贯的慢不经心的抑郁腔调,和神经质的木吉它。我觉得她看过去自私而美丽。我问林,你胖不胖。林说,我很瘦。我说,这样好,我喜欢瘦的男人。因为比较性感。这样说的时候,我一边把音箱的音量调高。空荡荡的房间,寂静象曼延的冰凉的湖水。而我是一条无法呼吸的鱼。

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对林,我要睡觉了。可爱的男孩,早安。我把鼠标点击关闭电脑,然后从冰箱里倒出一杯冰水,吞下安眠药片。电脑屏幕已经停息,只有音箱发出断线的噪音。在关掉所有开关的电源以后,我的心里突然一片漆黑。

事实上,除了上网我的确无事可干。白天我有大部分的时间在睡觉。有时候我会恐惧自己在沉溺的睡眠里面,突然变成一具橡胶。没有思想。也没有语言。

周末的时候,我去西区的BLUE.那个DISCO酒吧已经开了很久,老板是个香港人。喜欢去那里,一部分是因为习惯。我是个懒惰的人,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旧的感觉给我安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里特别混乱。杂乱的音乐,英俊的男人,也有大麻和摇头丸。

DISCO是九点半开场,但我不跳舞。有一次,我跟一个系黄色领带的男人玩甩骰子。男人喝啤酒,我喝冰水。结果他输了1000块钱,恼羞成怒,跳起来骂我。我笑着对着他说,你不想付钱也就算了,但请闭嘴。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抓住他的领带,把盛啤酒的玻璃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憎恨别人轻视我。因为我已经身临其中。

事情后来有罗帮我摆平。酒吧老板就是他的朋友。

罗说,你不要给我闹事。我可以多给你一点钱,你平时逛逛街也好。

我光着脚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晕眩。天是这样蓝。时间是这样慢。只有两件事情能够让我忧郁。贫穷和寂寞。如果我手里有了钱,那就只剩下寂寞。

I can feel his eyes when I do not expect him In the back seat of a taxi down Vestry Street……

和林聊天常常会让我大声地笑。我已经知道他比我大一岁,西安人,目前职业是做软件。是那种读书是好学生,工作是好同志的类型。他的淳朴让我快乐。我的快乐是因为觉得他有时候显得傻气。

比如我问他,是否做过爱。他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我,除非是他深爱的女孩。否则他不会。这个回答一点也不让人感觉刺激。我就取笑他,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洁,免得后悔。我想我在网上唯一一个聊天的朋友也就是林。我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他宽容我的放纵和粗鲁。他有时还会偶尔表示关心。聊天的时候,突然问我,你饿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就说,我现在在吃饼干。我想象我们两个边吃饼干边聊天的样子。我说,那你的那份肯定不知不觉地就没了。他说,我会都给你。

心里突然就温暖一下。是湿润的温暖。很轻地渗透在心脏的血液里。清清的水滴。甜的滋味。

那个暑假,高三的男生带我去BLUE.我第一次到这个阴暗而喧嚣的酒吧,我天性里对混乱的嗜好得到满足。刚开场的时候,舞池里还没有人。我一个人进去疯跳,嫌不过瘾,脱掉衬衣,只穿着黑色的蕾丝文胸,又爬到高高的音箱上面。沸腾的节奏让我的神经在麻痹中得到释放。后来人越来越多,口哨和尖叫混成一片,我终于全身疲软。

坐在吧台边,我的呼吸还很急促。一个男人递了一杯冰水给我,他说,我一直在看你。冰冷的水从喉咙一直滑落到胸口,象一只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脏。无限快乐混杂着疼痛。就在这个瞬间,我爱上冰水冷冽的刺激感。我看着阴暗光线中的男人,他大概快40岁了。他微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象兽一样。然后他的手指轻轻地碰触到我的脸。他看着他指尖里的透明汗珠,他说,你很让我动心。

那时我17岁。我身上的黑色蕾丝文胸还是向同学借的。贫穷和寂寞已经折磨了我太久。我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地,就把自己放在了罗的手心里。

His arm is around my waist and he pulls me down to him He whispers things into my ear that sound so sweet……

林说,看看这个喜欢你的男人。他把他的照片传给我。是个瘦的清秀的男人,脸上有一种明亮的光泽。那种明亮,是因为他的淳朴。我看着他身上的白色衬衣。我想起高中时班上的一个男生。那时我在班里无人理睬。因为我虽然成绩很好,但喜欢和高年级的男生混在一起,抽烟,跳舞,喝酒,打架,什么坏事都干。而且家庭复杂。他是班长,他很喜欢我。我知道我和他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张白纸上的黑色墨水。

他后来要回到北方去参加高考,临行前在我家门口等了很久。我知道他在下面。但我不下去。那个夜晚风很大。清晨的时候,我跑到他昨晚等过我的大梧桐树下,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我一直都记得那种碎裂般的疼痛。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疼痛。我是突然地想去见林。就在那个罗来见我的夜晚。罗说,他明天要去香港开会。带着他的老婆儿子。大概要半个月。我说,好啊,一家人快乐游香港。深夜的时候,我抚摸罗松弛的皮肤,中年男人的身体有一股腐朽的气息。我想这个男人其实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他。他不在我的灵魂里面。

我起来打开电脑,我把SUZANNE的CD放进去。她的声音慵懒而厌倦。ICQ的小绿花盛开。我看到林的留言。他说,我知道这种感觉不符合我谨慎的个性。但是我的确想念你。在你消失的70多个小时里面。觉得自己面目全非。我把头仰在椅子背上。我听见自己寂寞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飞机票是我在路过民航售票处的时候,顺手买下的。距离起飞还有6个小时。什么也没带,双手空空的去了机场。我特意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孩,旧牛仔裤,男式的棉布衬衣,跑鞋,一头漆黑的长发,明眸皓齿。

真好。我的面具还是甜美纯净。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是这样的苍白和颓废,还残缺不全。林不知道我17岁就和别人同居。不知道我混在酒吧里狂喝滥醉。不知道我赌钱吸毒抽烟打架。他最多知道我喜欢喝一杯冰水才能睡觉,并且渴望每年能有一次在出租车上得到不义之财。

在飞机上面,我睡着了。我又做梦。熟悉的那个旧梦。在起风的深夜里,看到树下那个男孩的白衬衣。我躲在窗后看他。我很想下去看他。可是我控制着自己。16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付出不会有结局。有些人注定不属于自己。那种温柔的惆怅的心情。那种疼痛。

到咸阳机场的时候,天气突变。下起大雨,并且寒冷。找到他的住所时,我已经全身湿透。我在楼下叫他的名字。他探出头看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真正地快乐起来。

第一个晚上我们做爱了。我想和他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林的身体陌生而温暖。是年轻的男人的身体,健康而有活力。真好。我纠缠着他,希望他再来再来,无法停息。我对他说,你现在已经无法后悔了,你的贞洁已被我破坏。

林说,那你就要对我负责,不要抛弃我。他微笑着看我。他说,在网上你一直显得另类和沧桑。但是见到你,我觉得你只是个小女孩,需要照顾的,甜美的。

早上醒来,他去上班,我在家里给他洗衣服,做饭。然后在阳台上给花浇浇水,或者坐在那里看他的杂志。晚上他回来,一起吃饭,然后去散步。很平静的生活。

双休日的时候,我们去了华山。站在阳光灿烂的山顶,我看着苍茫的山崖,突然想掉泪。原来我的生命一直是在阴暗中畸形盛开的花朵。世间有这么美好的风景。我却沦落在城市漆黑的夜色里。

长空栈道是华山最惊险的一个景点。简陋的小木板拼成万丈悬崖外面的一条窄窄栈道。若一不小心掉下去,尸骨无寻。这可是比蹦极之类的玩意刺激多了。没有任何防护,只有一条命在上面和死亡游戏。

很多人在旁边看热闹。林也在旁边说,留条命回家吧,这种地方太危险。可是我的喜欢混乱刺激的劣根性又开始发作。我说,我要去。林试图劝阻我。我说,走走就好。肯定没事。我拉住铁链条准备下去。林看着我,他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那就一起走。他说。然后又跟上几个人。是一小队的人。那种贴在悬崖上的感觉无法言喻。强劲的烈风在山崖之间回旋。天空,死亡,心跳,融合在一起,整个人完全丧失了分量。原来,原来,生命可以是这样脆弱的东西。任何一个小小的瞬间就会有丧失的可能。我听见自己放肆地大笑起来。头发在风中四处飞扬。

走过栈道,是一个小小的悬崖的落脚点。那里有一尊小小的刻在岩石上的佛像。到达的人可以签名和写下心里的愿望。我向来是没有愿望的人。我问林,你要不要去签一个。林说,你知道我刚才我想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他说,我突然明白死亡也无法驱除我对你的深爱。

His hand is on my back when I step from the sidewalk Or when I am walking down these darkened halls……

7天以后,我回南方。天下着潮湿阴冷的夜雨。出租车一开上熟悉的街道,我的心就开始压抑。车窗玻璃上的雨水一行行地滑落。对那个38层上面的漆黑寂寞的房间,我感觉恐惧。

一打开门,电话就响了。再次听到林清朗的声音,有恍然若梦的模糊。林说,安,我想我一定要请求你。请求你来西安生活,做我的妻子。

这个声音是和山顶的灿烂阳光联系在一起的。有温暖安定的家庭生活,有深爱自己的年轻的男人。我丝毫不怀疑他的真心。他是这个世纪末最淳朴诚恳的一个男人。现在就在我生命里。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里已经没有任何机会。

我说,可以吗。

他说,可以。你过来找份工作,我们在一起。平静地快乐地生活。我浑身发冷,雨水顺着发丝一滴一滴地打在脸上。我听到林对我求婚。

再次回到寂寞的暗无天日的生活,简直难以忍受。可是我控制着自己。我强迫自己去想一些现实的问题。比如林是做软件的,他也许永远都发不了财,而我已经习惯在无聊的下午去逛街,一出手就会用800多块买瓶香水。林不会想到我的生活是这样毫无节制。我从17岁开始过罗提供给我的生活。阴暗,奢靡,放纵不羁。我的身上,心上都是腐烂的残痕。

我的脾气开始暴躁起来。因为对自己的未来无法把握和预感。在深夜的电话里,对林语无伦次。我说,我也许根本就找不到工作。我一直没有出去做过事情。我什么也不会做。我也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我根本就已经是个废物。

林鼓励我,但是安,你是个聪明剔透的女孩,你要相信自己。我说,我不了解你。我不相信男人。如果你以后对我不好,我是不是要一无所有地回来?林在那端轻轻地叹息,安,不要在伤害你自己的同时再伤害别人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罗回来的时候,我拒绝他碰到我的身体。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罗似乎有所意识,他说,你有什么决定吗。

我说,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城市里面。不想再和你在一起。罗轻轻地笑,要远走高飞,开始新生活了?他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这使他的眼神突然显得锐利和凶恶。他说,为什么你长大以后却会变得愚蠢。我感觉自己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声音。我憎恨别人轻视我,因为我已经身临其中。我冷漠地看着他,我说,我什么东西也不带走。我只要离开。

罗一把握住我的手臂,他说,把你从十七岁开始花掉的钱都还给我,他因为气愤而无措。我狠狠地推开了他。我说,那你就先把我从十七岁开始被你占有的时光还给我。

He is a thin man ,with a date for me To arrive at some point ,I do not know when it will be……

雨下得好大。我跑过宽阔的大街,不顾红绿灯,飞快地奔跑。汽车的刹车声和愤怒的咒骂声交织成一片。但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也看不到。我只想给千里之外的林打电话。我要告诉他,我可以为他放弃所有,我可以自由,我可以去西安,我可以嫁给他。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血液激烈地跳动。充满了活力和激情。

一直跑到西区附近,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我把卡塞进去,手因为冰冷而僵。电话是长音,但没有人接。我听铃声响了很久,终于断掉。我想林为什么还没回家呢,现在已经晚上9点了。也许他在加班。林对我说过,他又找了一份兼职。他想为我的到来多赚一点钱。

我靠在玻璃上等待。整个城市被淹没在苍茫的大雨里面。好象一只空洞的容器,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我的裙子冰凉地贴在身上,只要风一吹过,就冻得我浑身发抖。可是一切都会好的。我想。也许明天我就可以出现在西安。那个古老的沉静的城市。高大的钟楼在暮色中总是有一群夜鸟飞旋。碑林附近的石板小街弥散着书墨清香。林牵着我的手在那里散步。这是我要的,平淡明亮的生活。简单朴素,却温暖。林轻轻地俯过来,亲吻我的脸。

在每一个他爱着我的时刻。我是一个多么害怕寂寞的人。我曾经多么寂寞。

然后有3个男人靠近了我。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看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扎着一条刺眼的黄色领带。他说,你终于出现了。他混浊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在我还来不及回忆起他的身份的时候,一把冰冷的锋利的硬器扎入我柔软的腹部。然后身体里突然就被一种温暖的激流所充溢。异常舒适和快感。我抬起手推开他紧贴着我的身体,我看到他的黄色领带上面涂满腥红的液体。男人一哄而闪。所有的瞬间只不过短短三分钟。

我把手捂在伤口上。那里不断有温暖稠腻的血液喷涌出来。我的卡还塞在电话机里面。我想我应该可以继续给林拨号。可是我的身体却顺着玻璃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那种逐渐丧失分量的感觉,就好象我在悬崖的烈风中行走一样。

林问我,你知道刚才我想的是什么。

 

12.伤口

 

第一次见到罗,是因为公司要为他们代理的产品做广告。具体文案是我负责。

我想要些更多的资料。就跑到他的公司。

在和部门经理交涉的时候,他刚好经过。他说,你是安蓝。我看过你写的广告。

写得不错。他的普通话有浓厚的北方口音。看人的时候,眼光明亮而肆无忌惮。

也许处于权威地位的男人都会这样地看人。我对着他的目光。在短短的几秒钟里,我想我的眼神一样的顽固。然后他沉默地走开。

我喜欢英俊的男人。我一直是比较好色的一个人。一个男人能引起我的兴趣,只有两个可能。

或者他很聪明。或者他很漂亮。罗的身材已经开始有些发胖。但是整个脸部依然有锐利的轮廓。

在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我抱着资料在电梯里的时候,回想了他的手。在从36层到地面的短短时间里,我想着如果这样修长的手指抚摸在皮肤上,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然后我对着电梯阴暗光线中的镜子,轻轻地笑了。

乔曾对问我,安,为什么你的脸上会有莫名的微笑。

那年我们16岁。在一个重点中学读高一。一次学校举行大合唱比赛,我们反复地排练几首歌曲。

很热的夏天中午。在空荡荡的大礼堂里面。歌声显得卖力而疲倦,大家都很渴望午睡。

然后我突然无法克制地微笑起来。并且笑意越来越深,终于发出冒失的声音。

老师提醒了我几遍。

可是每一次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又笑。

排练几乎无法完成。

老师恼怒地说,安蓝,请你下来。你什么态度。这是一首需要凝肃悲壮气氛的歌曲。你居然当着玩。

最终我被取消了参加这项活动的资格。

比赛的那天,大礼堂里坐满人,一个班级上去演唱的时候,一整片地方就只剩下凳子。

阳光透过大礼堂的窗口照射进来,使我独自在一大片空登子中显得特别刺眼。

有另外班级的学生朝我看。爱看不看。我冷漠地转过脸去。我觉得自己是一块冰凉的玻璃,反射着一缕缕好奇的眼光。

乔问我,那时到底为什么笑。其实我只不过突然开始想象,同学们站着睡觉的样子。

我不觉得想象有什么不对。

这只是一个能使我快乐的寂寞小秘密。

我在那个重点中学里的形象,也许就是从坐在空凳子中间被注视开始。

从小我就是不会讨好的女孩。

母亲离婚以后,脾气变得暴躁。我们无法给彼此安慰。我常常挨打。她用手,用拖把,用衣架。武器非常的多。我不喜欢她对我说话的方式。比如她说,你说你错了,我就不打你。我给她的回答只有沉默。有时她又说,你只要哭出声来,我就不打你。

可是我从不掉泪。这样的纠缠常常要等到邻居来劝才停止。林的妈妈把我领到她的家里。

我一边吃她给我的苹果。一边冷漠地听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和咒骂。

我不知道如何可以让母亲快乐。也许这不是我的错。

从小我皮肤的恢复能力就特别好。不用依靠任何药品。几天以后任何伤痕都会愈合。有时候我抚摸自己如丝缎般光滑的肌肤。

我似乎听到它会发出寂寞的声音。

只有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的腿被打得肿胀,跑了几步就无法克制。我强忍着退到操场边上。不想让老师感觉到我的异常。因为不想让他看我的伤口。

伤口是丑陋而羞耻的。只能在孤独中隐藏。

每个周六放学下午,林来校门口等我。

他骑着他破破的大自行车,从市区一直骑到我在郊外的学校。他等在校门口的形象让进出的女生们瞩目。长长的腿抵着地,抽着烟。

乔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和一个职高毕业的男生恋爱。当然,他很英俊。乔微笑地对我说。你的选择非常本能。

她喜欢取笑我。我早已经习惯。就象我和林之间的感情。那时他已经工作。在一个偏僻的港口边上开了一个加油站。为来往的渔船加油。空闲的时候喝酒打牌,唱唱卡拉OK。生活已经把他定型。他无法再往高处去。

可是我习惯和他在一起。

习惯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抱起来往上抛,看着我尖叫。习惯他走路的时候,把他大大的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后背上。象拿一只小猫的样子。

我无法告诉乔更多。当我在他的家里,等着林的妈妈给我拿来苹果的时候。他把他所有的漫画书都堆到我的身边。虽然他不和我说话。

夜自修的时候,乔偷偷地拿出高年级的男生写给她的信给我看。乔在爱情的水流边矜持而快乐地撩起裙子,想试一试水温。而我。

我是一个已经被沉溺的人。

甚至我无法选择。

因为那个广告,我去罗的公司跑了好几趟。最后定稿下来,是下班的时候。他们要出去聚餐,庆祝一个副总经理的生日。

罗说,安也一起去。我拒绝了。

我们等电梯。罗站在我的身边,但没有再对我说话。电梯里面很多人。大家放松地开着玩笑。

我贴在电梯壁上。罗还是在我身边。

是在32层的时候。他突然牵住我的手。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把我的手蜷起来,放在他的手心里。我没有看他。我让他握着。在别人眼里,也许我和他互不相关。但是我们的手指却交缠在一起。

暧昧而缠绵。他似乎在沉默中认真地体味我手指的柔软。他轻轻地抚摸着它。

电梯不停地开门关门。到一楼的时候,拥挤的人群开始疏散。罗在那时放开了我。

他甚至没有对我说再见。

手指上有粘湿的汗水。我把手放在裙子上慢慢地擦干。

他和我有着同样的方式。直接。并且不动声色。

乔曾对我说,安,你象某种杀人植物。

外表看起来不会带给人任何威胁感。但是你会在别人接近你的时候,突然喷射出毒液。呵呵。你让人措手不及。

有吗。我心里想。我不知道。在人群中我是低调的人。神情冷淡,漫不经心。

毕业后我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维持自己的生活。

我还没有固定的情人。因为碰到的英俊或者聪明的男人实在太少。

有时也会在路上偶然邂逅,和我想象中一样的男人。平头,穿灯心绒衬衣和绒面的系带皮鞋。

我想我是否能够走上去对他说,你好,今天是否过得好。然后和他聊天,吃饭,散步,直到做爱。

在我想象的瞬间,他已经消失不见。

虽然那一刻,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只剩下5公分。

幸好我有工作。在高层大厦的落地玻璃窗前,看下面的大街和大街上的行人。

在温暖的阳光下,一边喝咖啡一边写文案。这样度过8个小时。然后晚上洗个澡,看一本可以催眠的书。又是一天。当然现在刚刚出现的,还有罗的约会。

他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打电话到我的公司,约我吃饭。

他带我去很贵的地方。星级酒店的餐厅。有特色的菜馆。而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日本料理店。

清淡的食物。精美的瓷器。温暖的灯光。我喜欢这些东西。是罗带给我这些。窗外夜色弥漫的时候,里面的客人总是很多。大家热热闹闹地围着一个椭圆形的台子。传送带上是一小碟一小碟的寿司。每个人的位置都有一个热水龙头。拧开以后可以泡茶喝。白瓷杯子里是清香的茉莉茶包。

我曾经仔细看过那些碗盘。上面很多是优雅而流畅的花朵图案。花都是开到极致的。没有花蕾。

我说,日本人对美和伤感有极端的推崇。比如川端康成。比如浮世绘。比如花吹雪。

罗喜欢听我瞎侃。他总是微笑着看我。

眼睛稍稍地眯起来。有平和的温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产生兴趣。我不是美丽驯顺的女孩。不会讨好别人。可是他给我食物,时间和纵容。他没有和我做爱。我等着看他会如何开始。也许随时都会发生。又或者。始终都不会发生。

我们在人群中告别的样子就象两个陌生人。我从不回头看他。

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否曾回头看我。

深夜独自睡觉,最怕的事情是失眠。

因为失眠会带来很多往事。沉淀的记忆就如死鱼一样从时光已经混浊的水面上浮起。散发出腐烂的气息。让我窒息。窗外有时有回旋的风声。我听到自己的皮肤发出寂寞的声音。还有蚀骨的寒冷。原来从来就没有消失。

15岁的时候,父亲重新结婚。那一个夜晚,母亲打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厉害。直到把那边竹尺子打断。随着竹尺子清脆的断裂声,母亲楞在了那里。我鞋子也没有穿。跑出了家门。

秋风冷冽。我一边跑一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没有穿鞋的脚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树叶碎裂的声音。心脏在麻木中跳动的声音。象黑暗一样把我淹没。

那时林已经搬家。

可是这是我唯一可去地方。我足足跑了近10站的路。

晚上躺在林家里的沙发上,我感觉到疼痛。虽然背上抹了药水,可是烧灼般的剧痛让我无法停止颤抖。我推开林的房门。在黑暗中我摸到他的床。我说,林,我很疼。林把我抱在怀里。他用被子盖住我。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他说,会好的。安。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我还是疼。我不知道该如何平息这种把我吞噬的疼痛。我不停地颤抖。然后突然林把我拉了起来。他脱掉了我的衣服。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背。

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裸露出我的伤口。我企图挣扎。可是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背已经负荷了很多东西。冰凉的夜风。苍白的月光。

还有林柔软的嘴唇和温暖的眼泪。我拼命屏住呼吸。只有屏住呼吸,才能感受这样甜美的亲吻和抚摸。

我的皮肤是这样贫乏和寂寞。我愿意在林手指的辗转中支离破碎。虽然如此疼痛。可我依然希望他不要停止。一直一直。不要停止。

在黑暗中,我又看到那个被检阅着伤口的女孩。她趴在那里。没有眼泪。忍痛而苍白的脸就象一朵盛开的花朵。在激情恐惧和渴求中,走向枯萎。

我从黑暗中坐起来。喝下很大一杯冰水,让自己的心跳平静。

我已无法忍受往事的堕落。

我对罗说,我想结婚。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

我们吃完饭,走在大街上。罗想给他的女儿买份礼物。他的小女儿要升小学5年级。

我帮他挑了一个很大的芭比娃娃。粉红的裙子,金色的卷发。小女孩的世界里这些就是惊喜。

罗笑着问我,这是你小时候喜欢的娃娃吧。他看着我把这个庞大的娃娃抱在怀里。

没有。没有娃娃。没有裙子。没有糖果。没有抚摸。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对他说,我想结婚。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

罗在夜色中看着我。他的手犹豫地握住我的手指。因为什么想结婚。

我笑笑。想生个孩子。想老得快一点。

想有个人能在一起。

突然有一刻,我的眼睛里涌出眼泪。

在我毕业的时候,母亲已经再婚。她性格柔和下来。原来孤独会改变一个女人。我突然原谅了她对我做过的一切事情。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痊愈。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疤痕。

乔也结婚了。乔说,你早就应该和林分手。他和你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他是太平庸的男人。乔不知道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林就准备结婚了。

最后见的那一面。林说,我们一直没有共同的基础。唯一的理由也许就是你15岁的那个夜晚。

可是你会长大。你身上所有的伤口也都会消失。你会有更好的生活。安。你并不属于我。他轻轻地把我推开。就在他把我推开的瞬间,我听到身上所有光滑的肌肤绽裂的声音。伤口依然在孤独中流血。

没有。没有人抚摸。他看着我的伤口。

我的背赤裸在月光下。我只希望他继续。

继续。

虽然这样疼痛。可是无法停止。

我抬起头,看着罗。我的眼泪流下来。

我对他摆摆手。然后用手心捂住自己的脸。

相亲的那天,罗问我是否要陪我同去。

我说,不用。

下班以后,我独自赶到那个约好的酒店。我也想过要把自己好好打扮一下。或者抹点口红。

或者换条漂亮一些的真丝裙子。但最后还是穿着那条皱巴巴的棉布裙子出现。

脸色苍白。发干的嘴唇似乎粘在一起。

那个男人和他的母亲一起出现。他们等在大堂的咖啡厅里。母子俩非常相象。

脸上都有一种刻板的线条。可是罗对我说过,这个男人学历事业都非常优越。他说,安,我希望你能为你的生活打算。

我微笑着在他们对面坐下来。这样的场面难不倒我。我从小就学会如何不动声色。我安静地盯着这个男人的脸。我不喜欢他的眼睛。不喜欢他的嘴唇。不喜欢他的手指。然后我对他说,你好,今天是否过得好。这个瞬间,让我想起我在路上邂逅过的平头男子。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头发是卷曲的。

我是否要和这个手指肥胖的男人度过一生。我想象他的手指抚摸在我肌肤上的感受。我的脸上突然显现微笑。终于笑意越来越浓。我笑出声来。

罗又约我去吃饭。那天我们要了清酒。

我喝醉了。

喝醉的感觉是郁闷的。我向罗要了烟抽。罗说,你知道那个母亲对我说了什么吗。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罗轻轻地叹息。然后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头发上。他说,没有人需要你的美丽。你还是孤独吧。

夜已经很深。寿司店里空荡荡的。放着一首悲怆莫名的日本歌。也许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辛辣的烟雾吸进肺里的时候,我感觉到隐约的快意。我把自己的头发散下来。

我说,罗,请你拥抱我。罗看着我 。他说,我的生活很正常。不想让你摧毁我。

一个拥抱就会摧毁你的生活吗?你不要低估你自己的顽强。我笑着伏过去亲吻他的脸。

罗轻轻地把我的脸托起来。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第一次我在他的眼睛里发现疼痛。

他说,因为你是一个始终带着伤口出现的女人。

 

13.生命是幻觉

 

生命是幻觉。可是我需要你在。——题记

有许多个夜晚,他看见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孩。

在沉寂的夜色里,那个宽大而明亮的阳台,象一部午夜电影里的场景。

是深夜和凌晨交接的时分。春天的暖风颓败而迷离。

女孩穿的是白色的纯棉布裙,缀着细细的刺绣蕾丝。

浓密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腰际。海藻般的柔软和松散。

有时她在阳台上走动。寂静的身影,象一只猫。

有时就坐在窗台上,蜷起赤裸的双脚微微侧着脸。

更多的时候,他看着她做一些琐碎的事情。

用一个白瓷杯子喝水。坐在大摇椅上晃动。吃一只苹果。

直到凌晨的时候,她熄灭了阳台上的灯。

然后在黑暗里隐没。

数月前,他离开同居多年的女友菲,独自搬入这套公寓的17层。

在医院的走廊里,他等着她从手术室的门口出现。

春天斑驳的阳光从树枝间流泻下来,他有短短一刻思想的时间。

在身体痴缠的瞬间,看得见自己的灵魂,冷漠而疏离,在一边观望。

也许不仅是做爱。在城市的喧嚣人群中,在电脑和传真充斥的办公室里,在无至尽的商业宴席间。都有对自己孤独和焦灼的质问。

终于对菲说,他感觉厌倦,不愿再继续这种虚浮的婚姻生活。

这的确是一种实质上的婚姻。可是他想有平静。

他没有任何未来可以对她承诺。

在公司发布即将要减薪裁员的消息后,他开始服用药物。

他的业绩很好,可是面临一次竞争。

上班的时候,他是温和而锐利的男人。

无懈可击。

他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心理上的漏洞。

那些进口的白色小药片,医生说能治疗深度的抑郁症。

也提醒了他会有失眠和幻觉的副作用。

但是他按时服用。他感觉到安全。

重回单身生活的起初,他又恢复去西区的酒吧喝酒。

Jazz混乱的节奏和烟草的气息刺激着神经。还有年轻女孩湿湿的红唇。

半夜的时候,才独自坐空荡荡的地铁回家。

在车厢苍白的灯光下,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

失去了白天日光下面的面具。空洞的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女孩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有时他放一些唱片,让那些水一样的音乐流淌在寂静中。

他感觉她听得见。即使仅仅只看到她的发丝和白裙在风中翻飞。

他们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彼此沉默地观望。

没有任何语言,也无法触及。

在黑暗中躺下来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发丝的清香和布裙纯粹温暖的触觉。

是这样迅速而无声地滑过他的心脏。

一闪而过。象蝴蝶惊动时的翅膀。

可是那种暧昧而模糊的快乐把他包围。

他在寂静中纵容了自己的沉溺。

就在那个阴雨的早晨,他在地铁站台接到菲打来的手机。

他们平淡地说了几句废话。然后菲告诉他,她将于下星期结婚。

你会连孩子都不要。她终于心有不甘地指责他。

那只不过是一个附带产生的细胞。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

你真的是不正常。她挂断了电话。

耳边是一串机械的忙音。

他看着地铁呼啸着从前方驶过来,夹在人群中茫然地上车。

想起来自己是爱过她的。甚至记得初见她时,她的笑容。

但是当她硬要他接受孩子的尿布或可以放肆地指责他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生活里,应该有自由。

可是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坚持下去的呢。他想。

如果生命是一场幻觉。别离或者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公司的裁员名单终于发布。而他被告知升任部门的经理。

上司轻拍他的肩头,说,你是否感觉有些疲倦,你可以申请短期的休假。

下班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内心的绝望。

一个爱过的女孩要嫁人了。

一些人失业了。

而他自己,是欲罢不能的一架商业机器。被物质和空虚驱使着,无休止地操作。

坐在酒吧的吧台边,他拉开领带,把药片混在Whisky里喝了下去。

阴暗和喧嚣里,非常想打个电话给任何一个可以交谈的人。

他感觉到自己躁狂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背心的女孩,轻轻坐到他的身边。

他闻到她的香水,是午夜飞行。她看过去未满20岁,却有一双憔悴的眼睛。

Hi。一个人?她暧昧沙哑的声音。

手无声地搭到他的腿上。

他冷漠地看着她。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他抓起西装,走向地铁车站。

明亮而空旷的站台上,一个流浪的小孩向他乞讨。

他给了小孩仅剩的硬币,换回来一朵皱巴巴的白色百合。

一对情侣在旁若无人地亲吻。

人应该有爱情。陷入爱情的人,会不容易感冒,会更健康。

他对自己轻轻地微笑。

那个女孩的脸清晰的浮现。

她只出现在他的深夜里。象一幕孤独电影的场景。

她的花瓣一样寂静而颓败的容颜。

他从来没有抚摸过她的肌肤。

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但是伸出手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的纯棉布裙轻轻从指尖掠过。

他想把自己的脸埋入她海藻般的长发里。

他想和她倾诉。

他第一次走到那栋相邻的公寓楼下面。

夜不是太深。天下着潮湿的冷雨。

在白天,她的阳台永远都是窗幔深垂。

也许她是深居简出的人。

如果她不在,他想把那朵百合插在她的门把手上。

也许他会要她。

他的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她的笑容。温暖纯粹。风一样寂静。

无数个夜晚,他们在黑暗中彼此观望。

她是他唯一的安慰。在内心的深处。

17层。只有两户人家。

他站在那扇应该是正确的门前,按响了门铃。

很久。没有任何应答。

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一个范围里。他想。如果他能再有一点点时间。

他耐心地又一次按着门铃。

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他回过头去。

这户人家是空的。一个苍白的女人,

在门后冷淡地看着他。

空的?

是的。从我家搬过来后,这扇门就从没有开动过。

她的眼神带着一点点的惊慌。据说是以前有人从那个阳台跳楼。死了。

她轻轻地又把门关上。

寂静。无尽的寂静。象潮水一样翻涌过来。把他窒息。

在下降的电梯里,他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也许是烈酒把药物的药性加强了。

心里却异常的镇静。

甚至再次感觉到女孩温暖的笑容,无声地向他靠近。柔软的发丝轻轻划过他的嘴唇。纯棉布裙散发清香。

混杂着情欲和童贞,让他感觉着温柔而尖锐的痛楚。

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在手心里又倒出几颗白色药片,把它们吞了下去。

心脏迟钝地疼痛起来。听见血管里突突地跳动声音。

当冰冷的雨点打上他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是温暖的。

也许这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第二天的晚报,刊登了一则短短的社会新闻。

单身男子,服用过量某新型抗抑郁药物,导致昏迷。32岁,外企职员。

被发现后送入医院。病情待定。据检查,此男士有深度抑郁症状及神经幻觉功能失调。

 

14.一个夜晚

 

每年的圣诞节,在这个南方的城市里都是不下雪的。

她很奇怪自己会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出去看一场电影。

坐在公车上时,看见街上商店的橱窗都用粉笔划出了英文和雪花。Merry Christmas。还有翠绿的圣诞树,挂着小天使和铃铛。

行人却是稀少。快乐的Party也许会持续到深夜吧。

下车之前,她对着车窗玻璃,掏出口红,轻轻地涂抹。

Hi。她对玻璃上的那张脸微笑。她想她真的喜欢这个温情的节日。

电影院里空荡荡的。

钢琴课。新西兰导演的作品。当美丽的旋律象水流一样倾泻出来的时候,她把自己轻易的坠落在里面。

蓝色的潮水在暮色中翻涌。天空的色彩是模糊的,深紫和橙黄交织在一起。钢琴被孤独地遗留在沙滩上。她突然轻轻地哭了。

她看到了身边隔了一个位置的男人,转过头凝视她。她用手指挡着自己的眼睛,对他说,对不起。

男人说,你喜欢这场电影吗。那时散场的灯光已经亮起。她说,是的。电影有时就象我们灵魂深处遗失的幻想。你在接触它的同时,体会着破碎。

男人轻轻的笑。他穿一条深烟灰的灯心绒裤子,干净的短发和眼睛。他说,圣诞节的晚上,人们都会做些什么呢?也许我们该去教堂听赞美诗。

他们走在街上。天空下一点点细而寒冷的雨丝。在桥上,她伏下身去看江水上起伏的霓虹光影。风把她的发梢吹起来。

她大声地叫着。江边停泊着外地的渔船。

她说,我常常幻想一只船会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不会回来了。丧失掉一切的往事。

他说,想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方向。

教堂里挤满人。在一块黑板上,他们看见手抄的一段话,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她说,这是诗篇第42篇里的句子。

在人群里,他们听到教堂的手风琴和合唱的声音。宁静的歌声充满虔诚。她没有祈祷。

她告诉他,在她童年的时候,外婆常常带她去镇上的教堂做礼拜。吃饭和睡觉之前都要做祷告。晚上,外婆坐在床边唱赞美诗。她们就是一首一首地不停地唱。

可是一直到现在,我还只是喜欢阅读圣经而不祈祷。有些人的灵魂得不到他想要的依靠。因为注定是流离失所的一场漂泊。

他在喧杂的人声中,俯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她说,我还会背一段给你听。

她没有告诉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要读一段圣经才能入睡。无眠的深夜,往事翻涌。害怕分开的那个人打来电话,告诉她他依然想和她在一起。

可是她要看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渐渐地就变成冰冷的尘烟。

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自己很难长久地爱一个人。她对他说。很难的事情吗。如果这个男人只是让你感觉更加孤独无助。

你只想离开他。一个人走得很远。

一个人去南京的时候,在玄武湖边看银杏树金黄的落叶在风中飘飞如雨。那时想身边有个人,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在一起看着就好。

在紫金山的海底世界,她看一种远古时就有的鱼。硕大诡丽的鱼,在阴暗的洞穴里游移。她贴在玻璃上,静静地凝望了很久。那时我觉得我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一条鱼。丧失掉任何的语言,是宿命的孤独。

她对他笑着说。她的眼泪突然流下来。

他伸出手去,抓住她想挡住眼睛的手指。

他们去了一个小小的酒吧。他给她热咖啡和烟。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凝视人的视线很执着。她不知道他为何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就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对他倾诉。

他还要了酒。他们并肩坐在吧台边,一直在交谈。他发现她抽烟很凶。她说,这是她写不出文字时养成的习惯。象我们这种写字的人,她说,时间长了,就不知道是自己在玩文字,还是文字在玩自己。

最穷的时候,身边只能搜出几块硬币。

没有钱坐公车,只能走一小时的路回家。

习惯了生活的窘迫和混乱。有了稿费会去商店买很昂贵的棉布裙子,和有玫瑰茉莉百合气息的香水。很快挥霍一空。

深夜写稿的时候,有时觉得自己整个人会废掉。脑子中一片空白。很多人不喜欢这些颓废苍白的文字。生存是困难的。

象我这样喜欢躲在被窝里听Punk音乐的人,得学会习惯收拾自己的自尊。可是又无法低价拍卖自己的灵魂。

想过嫁人吗。

想过。但是嫁给谁呢。相爱的两个人是注定无法平淡的继续一生的,不搞得生离死别不会罢手。而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会比独自一个人时更孤独。

有时想,嫁个有钱的男人吧。我是谋生能力非常差的人。自己很难养活自己。

如果没有工作。

但是我可以看上他的钱,他可以看上我什么呢。

她自嘲地笑起来。她很会笑。笑容灿烂,眼睛都会笑得皱皱的。或者可以同居。

他可以象收留一只小猫一样的养我,每天三顿饭就可以。

他听着她。他说,你让我想起我大学时认识的一个女孩。和你一样的敏感和灵异。可是她后来死了。这个世界不合她的梦想。

可是事实上,这个世界几乎不合所有人的梦想。只是有人可以学会遗忘,有些人却坚持。

他们到角落里跳舞。她脱掉了毛衣,只穿着一件纯白的宽大的棉布衬衣。是一首低回不己的BLUES。他在阴影中俯下脸亲吻她清香的发丝。然后滑过她花瓣一样的脸颊,触及她的嘴唇。她的身上混杂着烟草,咖啡和香水的气息。她抬起明亮的眼睛。这是他们邂逅以后的第七个小时。身体的抚慰是简单而温暖的。在阴暗的酒吧角落里,他们沉默地相拥。

他说,我从北方过来出差的。明天就得回去。

我知道。她说。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人。

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离开。

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面下起了雪。

地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而夜空中大朵大朵的雪花,几乎是激烈地,在寒风中弥漫了整个城市。

这时江边的钟楼敲响了12点。在最后的钟声即将消失之前,他把她拥入怀中。

圣诞快乐。他对她低声的说。再次亲吻她。

雪在头发上融化,顺着发梢流下来。

仿佛泪水。

她说,我们会一个人走到地老天荒吗。

不会。会有很多的往事,很多的记忆。

即使没有结局。

等到你老的时候,你会想起有一个夜晚。和一个南方的女孩。去教堂听赞美诗,在酒吧跳舞。大街上好大的雪。你们不断的亲吻。

还应该激烈地做爱直到天明。

是。他们都笑起来。他再吻她。

她给他看她嘴唇上的淤血。是他吻过以后留下的伤口。

他说,疼吗。

过几天就会好。她说,时间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伤口,放心。

我可以带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他突然说。虽然我并不有钱。可是会有三顿饭给你。

她看着他。她说,如果我现在是十六岁,我会和你做爱。

为什么。

因为从十六岁开始,我不相信诺言。

不要许下任何诺言。请你。

她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对他示意不要再问下去。然后快乐地尖叫着,向前面跑过去。

他们一直走到市区中心的广场。喷泉的雕塑,荒凉的树林,。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说,有时侯从市立图书馆出来,我会在这里坐上一下午。看看蓝得透明的天,洒满灿烂的阳光,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不想的状态?

是。好象沉在一条河的低层。感受时光象水一样的流过去,流过去。

但是在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我常常以为会有一个人出现。对我说,他要带我走。

每一次,在独自出去旅行的时候,一个人在车站,机场,码头,任何一个地方,我都感觉到内心孤独的期盼。

想不再回来。想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漂泊下去。永无止尽。

一个下午,我在这里看见一个男人。

他坐在樱花树下。旁边放着画报,一纸袋的糖炒栗子和矿泉水。他仰起头看城市上空盘旋的鸟群。我看见他微笑时的眼睛和牙齿。我感觉他是那个可以带我走的人。我一直凝视着他直到他起身离开。他穿一件浅褐色的布衬衣。在人群里轻轻的一晃就不见了。我知道他把我遗留在了这里。

甚至没有过一句对话。

她低下头微笑。她平静的叙述使他感觉到疼痛。

他们在广场里漫无边际地行走。

雪好象要把整个城市淹没掉。而天空渐渐变得灰白。黎明曙光隐隐透出。

他们再次亲吻。她嘴唇上的小伤口又裂开,腥热的血染在他的唇上。

在倾斜的街角,

我们颓然地拥抱。

没有一只鸟飞过,

过问破碎的别离。

她轻声地念诗给他听。她说,我还不想和你说再见。可是我们该告别了。

他点头。他的发梢不断滑落雪花融化的水滴。一夜的无眠和寒冷使他脸色苍白。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说。

看看我的眼睛吧。只要记住我的眼睛。

直到你变老。她仰起脸。

他对她挥挥手,消失在广场的樱花树林后面。

他的手指和嘴唇,是温暖的。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在空荡荡的城市街道上。

她想他会带着她整夜的倾诉和眼泪,回到他遥远的北方。然后渐渐地在时光中淡忘。直到完全遗忘。

她感受过他的亲吻和倾听。缠绵,陌生,稍纵即逝。

带着微微的醉意,她在车站赶上第一班凌晨的公车。而黎明初醒的城市,雪刚刚停息。

早起的晨炼的人们开始走动。喧嚣的尘烟拉开了序幕。

没有人知道一整个夜里的大雪。曾如何寂静的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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