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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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战争来临的第一个冬大——漫长难过。1940年到1941年的这个冬天怎么说呢?从11月底开始,天气就变得很冷,而且一直在下雪。雪落在遭到过轰炸的房顶上,落在新建的桥下,落在巴黎的街道上。巴黎的街道上不再见小车和公共汽车驶过,只有穿着毛皮大衣,戴着羊毛风帽的女人走过。雪落在铁轨上,落在有时因为太重而拖在地上,甚至断了的电缆上,落在德国士兵灰绿色的军服上,落在挂在建筑物三角楣上的巨幅红色十字旗。在冰凉的公寓里,这雪让房子里有一丝灰白的、惨淡的光线,更加增添了寒冷与不舒服的感觉贫。贫困的家庭里,老人和孩子儿个星期来只能待在床上:这是唯一能够让他们感到温暖的地方。

 

大雪覆盖了位于拉雪兹公墓的查尔斯.朗日莱的坟墓,还有基昂桥附附近那片汽车的废墟——所有在6月被炸毁、烧毁、丢弃的汽车都堆在公路的两边,有的只有一只轮子,有的侧翻着,有的被炸了个大洞,有的儿乎就只剩下一堆乱七八柑的废铁残骸。乡间自茫茫的一片,一望无际,没有一丝儿声响。有几天雪化了,农民们都很高兴,“看到大地真好。”他们说。可是第二天雪义下了起来,乌鸦在天空中嘶叫着“今年乌鸦很多。”年轻人低声念叨着。他们想起了战场,想起了遭到轰炸的城市,但是老年人回答说:“并不比往年多!”在农村,一切都没有改变,人们仍然在等待。等待战争结束,等待封锁结束,等待战俘回来.等待冬天结束。

 

“今年不会有春天了。”女人眼看着2月过去,感叹道。接着是3月初,可温度并没有回升。雪已经没了踪影,似是大地灰蒙蒙的,生硬得很。就像铁一样,踩到上而咚咚作响。土豆都被冻了,牲畜的毛也儿乎没长出来,一根草都没胃出来。在萨巴坐家的农庄,老人们几乎一直躲在大木门后不出去,到了晚上,这木门就被钉死了。一家人都围着火炉坐在一起。一声不吭地为战俘织毛衣。玛德莱娜和塞西尔在用旧床单缝制小衬衫和小被子。玛德莱娜在9月嫁给了伯努瓦,现在她在等着孩子出世呢。有时一阵狂风摇动着大门,上了年纪的女人便会说:“唉,上帝啊,真是太悲惨。”

 

在隔壁的农庄,圣诞节时,一个小男孩诞生了,他的父亲是战俘。孩子的母亲已经有三个孩子。这是一个瘦搜高高的农妇,作常害羞,不太说话,相当保守,从不抱怨。别人对她说:“你怎么办呢,路易丝,家里也没个男人,有这么多活儿要干,也没人帮帮你.还有你这四个孩子,你怎么办呢?”她总是微笑着。尽管她的眼神一直是那么冰凉凉的,充满了忧伤,她回答道:“必须这样......”晚上,孩子们都睡下后,她会到萨巴里家。她坐在那里织毛衣,靠在门边,这样可以随时在黑牙牙的寂静中听到孩子叫她的声音。假如别人不瞧她,她便会偷偷地抬起眼睛,望着玛德菜娜和她年轻的丈夫,没有嫉妒,也没有恶意,只是有点说不出的忧郁。然后她很快垂下目光,看着手里的活儿,过了一刻钟后,她站起身,穿上靴子,低声说“好了,我得走了。晚安,先生,夫人”,然后回到自己家里。这是3月的一个晚上,她不能人睡。儿乎每个晚 上她都是这样过的,在这冷冰冰的、空荡荡的床上等待入眠她想过叫最大的孩子和她一起睡,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有一种迷信的担心:她觉得应该给不在的人留着这个空位。

 

这天晚上,狂风呼啸,从摩万山脉刮过来的风掠过村庄。“明天又要下雪了!”人们都这样说。这个女人,在寂静的、却像失去方向的小船一样到处都会劈啪作响的大屋子里,第一次听凭自己的眼泪姿意横流。丈夫1939年走的时候,以及后来他获准短暂回家之后再次离开时,她都没有哭,在知道丈夫被俘,在她独自一人分娩之时她也没有哭。但是现在她梢疲力竭:那么多的事情......那个最小的孩子,他够厉害的,要吃,动不动就叫。弄得她无法应付......那头因为天冷几乎不产奶的牛......没有稻谷吃不愿下蛋的鸡,还有必须破冰的洗衣槽......一切太......她再也无法承受......身休不行了......甚至她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活着有什么好?她不会再看见她的丈夫,他们彼此之间也都很厌烦,他会死在德国。这张大床真是冷啊:她将两个小时前放进被子、放进去时还是滚烫的、现在已经没有一丝儿热气的烫壶取出来,放在地砖上,手缩回来的时候,碰到了更加冰冷的地板,她觉得更冷了,一直冷到心里、她抽泣着,身休更加支撑不住似的。别人又能怎样安慰她呢?“不是只有您一个......”她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别人似乎比她运气好一点......比如说玛德莱娜.萨巴里......她对她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但是真的,太过分了!这个世界实在太不幸了。她瘦弱的身体冻僵了。即便在被子里,在鸭绒压脚被下蜷作一团也没什么用,她觉得寒冷已经浸人了骨头和关节里.“会过去的,她会回来,战争会结束的。”人们说,不。不!她再也不相信了,这一切会持续下去,一直持续下去……连春天都不愿意来……很快就是三月底了,然而地还冻着,和她一样,一直冰到心里。什么样的风啊!什么样的声音!她在床上半直起身子,听了一会儿。突然,在这张满是泪水和痛苦的脸上,掠过一种柔和的,难以置信的表情。风停了,这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此时不知又刮到了何处。它折断了树枝,在盲目的狂怒中摇动着屋顶,它卷走了山丘上最后的残雪,现在,从阴沉沉的,闪着狂风暴雨的天空,落下了春天的第一场雨,仍然是冷冰冰的,但它是流动的,那么急促,形成了一条水渠,一直流淌到埋在地下的树根里。一支流淌到黑色而深沉的泥土深处。

图片引用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