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的故事(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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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岁上,鬓角发白的县学教谕海瑞晋升为浙江淳安县令。年近半百才熬成七品,对许多官场中人来说得算仕途困顿,然而对于海瑞来说,却是破格提拨。海瑞出身仅为小小举人,三十七岁中举,四十一岁才分配到福建做教谕,相当于县教委主任。

破格晋升的原因是“狷介”的名声。那是海瑞任教谕的第二年,他的直接领导、延平府视学到南平视察工作,两名副手一见到视学,抢步跪倒。海瑞夹在二人中间,却站而不跪,只拱了拱手。视学先是惊讶,继而羞怒,冷笑一声,对两旁随从说:“哟,你们看这三个人,倒是个山字笔架!”拂袖而去。海瑞认为视学缺乏正气,不严格遵守国家规定。开国之时,国家就规定学官在学校见上官,拜而不跪,此体现师道尊严。所以海瑞的这一站就站得惊世骇俗。

琼山海氏是海南望族大户,历来以诗礼传家。史载海瑞父“警敏不羁,不事家人生业。”他应该是一位个性很强的家庭叛逆者,不务正业,致使家道中落。海瑞四岁,父亲即去世了,全部家庭重任都落到了海瑞母亲,年仅二十八岁的谢氏身上。

谢氏把死去的丈夫当成反面教材,反复教育海瑞长大了不能象他父亲那样不务正业,叛逆流荡,而务要刻苦勤学,做一个正人君子。

耿介、顽强乃至偏执,早已深深植入了血液之中。而从小所受的儒学教育,又强化了这些倾向。

嘉靖三十七年五月,新任知县海瑞由福建抵达浙江淳安。

虽然初次做父母官,海瑞知道地方官不是靠国家俸禄吃饭,他们的主要收入是种种“常例”。所谓常例,就是土政策,乱收费。史称明代“官俸最薄”,合成银两,一个县令月收入不过五两。准确地说,这些额外收入应该算“小金库”,每年的招待费、“公关费”、送给上级的“礼金”都要从这里出。这些支出要占全部收入的一半以上。

私设小金库,制定土政策,是开国初明令禁止的。上任十天后,海瑞公布了一个决定:革除所有“常例”。这一举动不亚于一场政治地震。不但全县官吏如遭晴天霹雳,通省官员都目瞪口呆!震惊过后,大家都屏息静气,准备看这个初入官场的楞头青的笑话:看他能坚持几天,坚持不住了怎么收场?

“海笔架”还真坚持下来了。靠一个月五两银子,他真就养活了一大家子。当然,生活水平和别人无法同日而语,而且还要想一点别的办法来维持生计。海瑞在官署后院的空地上开了一片荒,约有二分大小,种上了黄瓜豆角,每天下班,就换上粗布衣服,抗上锄头干上一阵。全家人每天都吃粗粮,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

淳安县的县丞主薄纷纷要求调离,衙役门子也都回家不干了。海瑞不为所动。“海笔架”的桩桩件件,逐渐成了浙江省官场上日不可少的新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连浙江总督胡宗宪都成了热衷的传播者。一天,在全省的高级官员会议开会之前,胡宗宪神神秘秘地告诉大家:“我昨个听说海笔架给他母亲做寿,居然上街买了二斤肉!淳安县的肉贩子都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做上海县令的生意!”

“清官”在官场中恰恰成了官员们的反面教材。做清官不仅物质上吃苦,精神上也要承担巨大的压力。每办一件事,海瑞都要严格遵守国家规定,因而窒碍重重,举步维艰。同僚的讥笑、排挤、不合作,乡绅们的抵制、咒骂、上访甚至死亡威胁,这些都不算。就是在家里,母亲、妻子、亲戚也整日抱怨不已,虽然不敢明着指责他,然而起码不给他好脸色看。因此,做“清官”,其实是在日日承受一种常人不能忍受的煎熬。

海瑞把这种煎熬当成了一种考验,一种磨炼,”超凡入圣”的必经之途。

浙江官员的忍耐也达到了极限。他们联起手来,要把海瑞弄走。经过一番紧张的官场运作,海瑞调出了浙江省,转任江西兴国知县。

兴国是个“苦县”,土地贫瘠,人口稀少,交通不便,历来是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然而,海瑞毫无怨言。到了兴国,他下车伊始,就雷厉风行地针对当地大户隐瞒土地严重的状况,开始重新丈量土地,核实国家税赋。清丈土地是一项极为艰难的工作,豪强大户千方百计阻挠,暗地里又用尽手段,买通工作人员,弄虚做假,以致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

就在海瑞到兴国一年另八个月,土地清理还没有完成之际,吏部又下来一纸调令,海瑞因“工作出色”,升为户部云南司主事,级别为正六品。很显然,是地方上的乡绅通过地方势力,买通了省里京里,终于把海瑞清除出去了。吏部也认为海瑞这样的人虽然方正,却少变通,看来更适合在条条上工作,而不适于块块。户部云南司主事主要的职掌是各地的财政税收监管工作,实际上不过是签签公文,专业性较强,和其他部门发生关系较少,相对安静。这一回,海瑞应该能够安份工作了吧。

没想到,在这个“相对安静”的岗位上,海瑞却闯了个塌天大祸。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二月,任户部主事一年后,海瑞上了那道使他留名千载的“骂皇帝疏”,即《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正是在做京官的日子里,海瑞对国家的政治状况有了整体性的了解。这个国家已经整体腐烂掉了。官场没有一角清静之地。在他看来,问题的根子出在皇帝,解决的办法也自然在皇帝。皇帝为天下之本,是天下之表率。”一人正,天下无不正。”

历来人们谈到海瑞上疏,总是津津乐道于海瑞直言皇帝无道一段,“嘉靖者,言家家净而无财用也”,“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屡屡被人引用,而很少有人注意奏折最后一段里面的话,海瑞向嘉靖帝讲述了一个古老的“神话”:天下的治与不治,只在圣人之道得没有得到贯彻。人的精神决定一切,天下治乱,只在皇帝一念之间。只要皇帝一振作起来,按圣人之言去处理每一件事,那么天下很快就会变成传说中的大同盛世,百姓很快就会安居乐业,皇帝也自然成为尧舜那样的伟大帝王。

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神话,支撑着海瑞一生。

嘉靖皇帝之所以不杀海瑞,就是因为从这些文字中看到了海瑞的真诚,看到了海瑞高举着的一颗拳拳之心。海瑞写此疏,并不是为了泄愤,也不是为了沽名,他是实实在在地为了皇帝为了天下。他骂得激烈,是因为他爱得深沉。海瑞所言,其实在皇帝看来,也是完全附合圣人之道,气势滔滔,不容辨驳。所以,皇帝的反应才这样矛盾:把海瑞关进监狱里,却一直下不了决心杀掉。

海瑞在狱中等死。一日,牢子给他送来了一席丰盛的酒席。他以为明日要行刑了,遂开怀大嚼,神态自若。吃完了,牢子问他:“知道为什么送先生酒席吗?”海瑞说:“想让我当饱死鬼罢。”牢子说:“错了,皇帝今天驾崩了,先生您要出狱了,而且早晚得大用!”

海瑞闻听,“即大恸,尽呕出所饮食,陨绝于地,终夜哭不绝声”。

第一次读《海瑞传》。至此处,深觉不可理解。以海瑞六品之微,可能连皇帝天颜都没见过,那里来的这样深厚的感情,以至于哭昏在地?因为在海瑞那里,皇帝就是他的“天”,他的主人,他生活的目标,他无条件尽忠的对象,他的希望所在。不管皇帝如何对待臣子,从伦理上讲,都是恩典,臣子唯有欢喜承受,不应有丝毫怨言。皇帝去世,于他,就是儿子失去了父亲,立马失去了主人,怎么能不有恸于心?正是这一哭,哭出了海瑞的忠臣本色,哭出了海瑞的真诚和单纯。

嘉靖皇帝一去世,重用海瑞的呼声就不绝于耳。人们已经把海瑞当成了这个黑暗乱世中唯一的光亮,不管是拥护还反对,谁都无法不正视这个政治现实:海瑞已经成了一面旗帜,一种象征,成了全国政治中清流力量的总代表。

隆庆三年(1569年),在徐阶的推荐下,他被任命为位高权重的应天巡抚,登上了他政治生涯最辉煌的顶点。这一年,他已经五十六岁了。

应天是当时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辖地包括苏州、常州、镇江、松江等十余府,“赋甲天下”,“仕宦之渊薮也”,朝廷里的许多高级官员家乡都是这里,包括首辅徐阶。

海瑞发布公告,勒令富户退回贫民投献的田地,以使流民有生息这所。

就在把海瑞派出任巡抚不久,徐阶就在中央高级政治斗争中失利,被迫退休,回到了江南老家,成为海瑞管辖下的一名乡绅。斗争的胜利者高拱,继任为内阁首辅,掌握了朝廷大权。

公告发到之日,徐阶大吃一惊。生气归生气,他知道海瑞背后有人,这个人就是高拱。勒令富户退田,这样大的举动海瑞是不可能做主的,必须得高拱批准。高拱为什么还要批准推行呢?原来应天一地,他徐阶田地最广,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高拱此举,就是要借海瑞之手,收拾他徐阶,让他在退休之后也逃不过这个巨大难堪。高拱这个算盘打得实在是太精了。如果海瑞念旧情,放徐阶一马,人们攀附徐阶,退田令必然失败,徐阶必然成为众矢之地,成为众议的目标。如果海瑞对徐阶动了真格的,那么昔日徐阁老现在就得忍受切肤之痛,损失大半田产。而且,退田令最终会在应天激起巨大的反对力量,足以把海瑞掀翻。这样,也就顺带收拾了这个难以对付的政治麻烦海瑞。因为毕竟海瑞当初是徐阶提起来的,不是他高拱的人。

好阴毒的一箭双雕之计!不过他徐阶是不会上当的。徐阶并没有抵制海瑞,而是主动退出了全部地产的十分之一,一万二千二百亩。

消息一出,全区震动。谁也没想到海瑞有这样大的威力,也没想到徐阁老这样软弱。整个应天地面天翻地覆,各地都有大户开始退田。

然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启动了退田程序后,海瑞仍然不买徐阁老的帐。他公然下文,要徐阁老至少退掉“过半”的地,就是说最少得退掉六万亩土地。

本以为只为了敲山震虎,谁也没想到海瑞会走出这一步,包括徐阶。

他向当朝首辅高拱发出了降表,表示了自己的悔意,表示在政治斗争中彻底认输。表示以后不再纠集势力谋求东山再起。

高拱笑了。他的目的圆满达到了,而且达到得这样漂亮。既然对手败得这样惨,他也就大度起来。他翻然一变脸,对徐阶笑脸相迎,给徐氏回了一封信,表示前嫌尽释,希望徐氏今后多捧他的场。然后,他又轻轻暗示,他也觉得海瑞做得太过分了,不过他做为当朝宰相,没法直接出手。在海瑞修吴淞河后,他的政治声望达到了顶点。朝廷上一片称颂之声。然而,在退田令开始后,官场静下来了,赞扬海瑞的声音消失了,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要扳倒海瑞,只是摸不准高拱的心思,不敢贸然动手。

徐氏对这些政治暗语当然一读就懂。得了高拱指示,他立刻利用自己的故旧,找御史奏了海瑞一本。高拱在奏本上折了同意二字。海瑞被取消巡抚衔,调任南京总督粮储。于是,海瑞最风光的一段政治生涯就干脆利索地结束了!

像他这样的清官,注定不能进入政治主流,无法引导政治航向。

海瑞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他开始是震惊,然后是迷惘,最后是愤怒。至刚者不屈,海瑞不会容忍任何对他名誉性的安排,他提笔给皇帝写了一封辞职信。一旦提起笔,海瑞胸中的愤怒、委屈、埋怨就忍不住喷发出来,辞职信变成了政论书。痛快淋漓地骂完了全朝大臣,海瑞挂冠而去。

做了九个月巡抚的海瑞买舟南下,飘然回到了老家海南。以挂冠时的潇洒绝决,人们以为他从此可能要从道学家变成林下人物,归隐于老庄门下了。

万历十三年(1585年)正月十日,亲政的万历皇帝下旨:

起佥都御史海瑞为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

三月,又“升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海瑞为南京吏部右侍郎”。这一年,海瑞已经七十二岁了。

在官场上被视为异端,视为魔鬼的同时,在民间,海瑞却已经渐渐成了“神”。成为老百姓希望的寄托。在老百姓的心中,海青天就是善恶的最终裁判者,是传奇式的大英雄。

海瑞已经成了一个偶像,正义的化身,一个超现实的存在。而现实生活中的海瑞,却已经心如死灰。他憎恨这个荒谬的世界,他每天都在盼着死亡的到来。

万历十五年(1587年)冬十月十四日,海瑞病故于南京。

“病不药。”拒医而死。“无一语及身后事。”不但没有大臣们例有的遗疏,甚至连一句遗言也不留。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无话可说。

象每个清官的身后一样,史书照例要花写笔墨描写一下他身后的清贫。“佥都御史王用汲入视,葛帏敝衣,有寒士所不堪者。”

有更详细的记载说:“检箧内仅禄金一十余两,绫、纱、葛各一。”

消息传出,整个大明官场都松了一口气。这个麻烦制造者终于消失了,人们不必再绷紧神经。海瑞终于去了他应该去的地方:神龛。各种典礼隆重举行。

上闻之,辍朝悼伤,遣吏部左侍郎沈鲤谕祭,祭词之溢美,无以复加。

海瑞是单纯的,透明的,然而他的姿态太单调了,因而缺乏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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