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记

  • A+
所属分类:经典故事

2006年9月23号,第一次课。我看着讲台下面这些眼睛。去年我面对的是34人,今年是42人,都是大一新生。他们的眼睛是成年人中间最清澈的。如果让我选择给大学本科生或者研究生上课,我一点不犹豫,当然是大一新生
。他们还相对单纯,可教,污染不重。

曾经有个刚上高三的学生告诉我一次班会上的“搞笑”对话:

老师问:在你10岁以前,知道什么

学生起立答:什么都不知道。

老师又问:现在呢

学生答:什么都知道了!

教室里忽然一阵敲桌子跺脚跟的声音,学生们哄堂大笑。

现在,这些就要接受所谓高等教育的孩子们,眼睛里重新透出10岁孩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光芒。我该给他们什么,才能心安,才对得起这满堂含着水分的注视。——乡村少年们——第一节课,我拿到一份来自16个省份的
学生名单,依旧按照我的惯例,想了解他们中间有多少人生活在县城以下的乡镇。底下有二十几个人举手,超过一半。我又问,有多少人的读书费用必须依靠父母种田来维持,是通过土地,而不是靠外出打工之类的其他方式,这
回有大约10个人举手。来自于种玉米种土豆种水稻种麦子的微薄收入,使这10个孩子,和那些脚踩滑板、手里玩着mp3进教室的学生坐在一起,他们心里的感受是怎么样的

后来,一个学生干部告诉我,我上课的这个班家庭月收入在1000元以上的有11人,占25%,其中家庭月收入在4000元以上的4人。除此之外的75%,都是纯粹靠种田或者靠外出打工的收入供这些学生读书。

有个从湖南来的女生,她的父母都在广东打工,工厂生产塑料花。来上大学前,她去看父母,也做了一段短期工。只读过小学的母亲总是说她做的是“美国花”,仔细问过,女生才知道母亲一直都把玫瑰花读成“美国花”,
母亲不知道玫瑰花是什么样子,她每天做的就是“美国花”。

——真理——

我问,你们相信有真理吗下面齐声说,不相信。居然异口同声的。我说,那么,我们有对话的可能了。

—— 一支秃笔 ——

那个云南来的学生把他的作业压在别人的作业下面,我找出来他那张纸。字迹太难辨认了,每个字不是写上去的,而是用了最大的力气刻上去的。几乎没有墨水的刻痕,想看清挺不容易。

我有意选了他作业中比较生动的一段读给同学们,读得一点不流利,总停下来辨认字迹。我说,有点可惜,这篇作业写得太不清楚了。我给他递过去一支笔。下课铃一响,他来还笔。我说,是送你的。他说谢谢。

其他同学说,开学以来,他用的都是几乎写不出字来的廉价圆珠笔。

课上,我讲到一个老农民独自离开老家进城打工,从没带他的老婆进城看看,他说老婆要留在四川老家给他种烟叶,每年春节后他都要扛着20斤自家产的烟叶从农村回到城里。听我说到老汉卷烟叶的满意自得,从云南来的男
生在下面笑得前仰后合,笑到最后,用额头去捣课桌。是什么这么可笑我一直忘了抽空去问他。

我有点高兴,因为他是个开朗愉快的人。后来他和几个男生在学校附近找到一份给宾馆做夜间保安的工作。晚间没有课的学生轮流去值班。宾馆方面提出一个要求:值班人员不能带书本到场。按双方签订的合同,每个学生每
月能分到150块钱。

——朝鲜是韩国吗——

讲到影像的力量,视觉的力量,我对学生们提到几年前的春天在朝鲜的见闻。

有个学生在下面说,哈哈,世上还有这样的事!

另一个学生说,朝鲜不是韩国吗

我知道2006级学生大多数是1989年出生。回头想想1989年,似乎就在眼前,虽然走掉了,还没走远,而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已经满满当当地坐在眼前,都成年了。

我也没想到生于1989年的他们竟然搞不清哪个是朝鲜,哪个是韩国。对于他们,电玩游戏、电视连续剧和众多整过容的影星就是韩国。我说,我讲的是朝鲜。他们摇头。也许不是不相信,而是难以理解。也许学生们已经形成
了惯性思维,站在课堂上面不停讲话的那个人无论说什么,都极其可疑。

关于影像的力量,我要换一个例子,讲朝鲜显然不灵。

教室后排,始终有个女生压低了棒球帽,看不见她的脸。我翻看新生名册,她来自延边,看姓氏是朝鲜族。提到朝鲜,以后也要小心,有人无知觉,有人可能很有知觉。

——要去看看雷成虎的家——

下课的路上,学生雷成虎赶过来,他是个小矮个,瘦弱。雷成虎说,老师,我们家乡实在太苦了,要不,我真想请你去我们家乡玩。

为什么他这么说,他以为我会怕苦我问,你家在哪个省他说,陕西。陕西什么地方他说,汉中。我问,为什么我去不了你家乡他说,没通客车,要走几小时山路。

雷成虎并没有报考我们这个戏剧影视专业,他想学经济,但是,他被调剂到了这个专业。第一次上课,作为学习委员,他竟缺课了,听说去跑“转专业”的事。第二次上课,我问他跑的结果怎么样。他说,没转成。我问为什
么,他脸色特灰暗,嘟嘟囔囔说又没权又没钱,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口气像个小老头,感觉这个18岁的孩子涉世很深。我心里想,陕西汉中农民的生活总能比贵州、宁夏一些偏远地区好些吧。但是,我没到过他的家乡,没有任何
根据去凭空想象。

说过请我去他家乡以后,我和雷成虎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在下了课的密集人群中间快步走,不断躲过女生们的遮阳伞。很快,他拿着计算机的课本去另一座教学楼,我直接回家。

当时,我想过找个时候去雷成虎的家。

不久又在学生宿舍区见到他。刚想打招呼.他却急急地贴着墙边走掉了,像一只饱受惊吓的小鼹鼠。

我们的第三次作业是写一个人,他交上来的只有非常潦草的3行字,一共不足100字,写他的母亲,我觉得他在应付了事。上课前,我拿了那张作业去问他,他没说什么,先把纸片接过去,揉在口袋里,然后说他会重新写,后
来始终都没再交上来。

后面的一次课,讲一个四川贫困乡村出来的学生几年来使用4个化名,5次复读,6次取得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没能读成大学的事情。雷成虎在下课以后,独自站在讲桌前,翻看刊登那篇文章的报纸,有人凑过来也想看看,他马
上闪身离开,又缩回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10月底,我在晚上有课,刚进教学楼,就看见他在教室门口的暗处靠着墙很孤独地站着,犹犹豫豫的,心神不定,见到我,他用一只手托住腮,说他牙疼,想请假。问他去医院没有,他说没有。我说你可能是感染,应该去医
院。他显然是应付我,点过头,颠颠地走了,感觉他一转身就如释重负。我想他不是去医院,甚至也不主要是牙疼,这只是他不想上课的借口。后来几次没见他来上课。有一次,他默默地出现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始终低头忙自己
的。下课铃响以后,他一个人挡在教室门口,吭吭哧哧说他要对全班同学说点什么,他声音特小,班长敲着桌子,让大家安静。我离开教室的时候,听见雷成虎说,他不适合做学习委员,开学以来,没为大家做什么,他要辞职,
很对不起大家

后来,又不见他了。我问同学,都说他退学了。又有人说他还在学校,还在宿舍里住。我问,他每天做什么他同宿舍的人说,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不知道他每天做什么。

这样,就没可能去看雷成虎的家了。

——温暖——

今天的补课,临时调整到了2号教学楼的一间小教室。

我一进门就高兴,虽然这教室有点陈旧,空间显得局促,但是人和人离得那么近。

亲密无间就是这个意思。我说今天真好,这个教室真好,它让我们在一起像一个大家庭。学生们都笑了。天有点冷,铃响的时候,教室前后分别有人起身去关了前后两扇门,教室显得更封闭紧凑了。

这天的课结束前,我超出了准备好的讲课范围给他们读了一首短诗,是麦豆的《荷》:

远远地看见你落水

没来得及呼喊留下一件绿色有香气的旗袍

八月中秋,闹市街头

我遇见一位桂花飘香的女子

臂挂菜篮,肌肤雪白

他们听得很安静,然后沉默,我没作多余的讲解就下课了。课后,三个同学发来电子邮件,都是他们自己写的诗。

很好,没有人要求讲解这首麦豆的《荷》,这是我最高兴的。没有正确和错误,没有这样或者那样,就像今天就是调到了一间小教室,没有原因。

我知道,这44个学生中有三分之一的人,他们的求学生涯并不是在父母身边度过的,父母要出外挣钱去。我觉得他们都需要一间小教室的温暖。

——古惑仔——

对于一个综合性大学戏剧影视专业的新生,希望每个同学都来谈谈他喜欢什么电影。

小邓站起来说,他最喜欢的电影是香港的片于《古惑仔》。他还没坐下,教室里就有点乱,有些同学在笑,如果有人说喜欢《泰坦尼克号》或《霸王别姬》,教室里一定很安静。学生们好像都没想到,来自于四川乡下的小邓
会提到没什么“艺术品格”的《古惑仔》。

他没一点慌乱,也没坐下去,他转过身朝着教室后面(他总是坐在面对讲桌的第一排)说:就是《古惑仔》。那电影影响了我们那儿整整一代年轻人。《古惑仔》告诉我们做人要仗义,要忍辱负重。他讲了一阵道理才坐下,下
面还是有笑声。

刚入学的时候,各个学生社团都在“招新”,小邓报了街舞协会,没想到那个协会要收250块钱的会费,他当时交上了这笔钱。只有他自己知道,少了这250块钱,他很快就没有钱吃饭了。街舞,那是家境富裕的学生才有资格
玩的,一个刚入校门的新生还没想过那么多,以为是中学生的兴趣班,不收费的。后来,他告诉我,他把钱要回来了,退出了街舞协会,虽然他挺喜欢街舞。

快放假时,我随口问他,春节回家不他说,大学四年里他都不回家。我很惊奇,问他为什么。他说,来上学之前就和家里说好了,他要在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才回家。大学期间家长不用给他学费生活费,一切都由他自己
解决,这也是离家前说好了的。

我问他,怎么解决这四年的费用。他说,他有养活自己的办法,他不惜力气,不计较报酬,不放过一切机会。几天前,我看见校内布告栏贴着假期小语种补习授课的海报,联系人就是他的名字。——滚到两米以外的一只鸡蛋
——

那个早上7点20分,我去上课,路上全是和我同方向的向着教学楼赶路的学生。经过我旁边的一个穿牛仔裤的女生快步走,提着一只塑料袋,好像是想倒换出手来做什么,也许那袋子太薄了,里面的东西忽然全掉在地上。她
停住了,把一盒豆浆捡起来。这时候一只鸡蛋正慢悠悠地滚,最后停在两米以外。她没理那只蛋,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朝前走;虽然那只蛋完全没摔破,她也不准备理它,好像躬下身去捡那只蛋一定很丢人。

一进教室我就对学生说这事,我说,养大一只母鸡容易吗母鸡下一只蛋容易吗他们只是笑,不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

——余青娥的作业——

整整一个学期,我只是在最后一次课结束以后才和这个名叫余青娥的学生说过几句话。开始的一个月,我都不知道谁叫余青娥。在这个班级里,她跟不存在一样,上课总是埋着头的。但是,第二次作业我就发现署名余青娥的
文章好,有很多来自生活本身的灵动细节。

最后一节课下课了,我走向她。她一直都坐在最靠窗的一侧,上课的时候如果想关照到她所在的角落,我就要偏转过身,面朝着窗外,好像是溜号想去欣赏外面的树丛。

我说,余青娥,能把你这学期的6篇作业打出来,然后发到我的邮箱里吗是这6篇,我都勾出来了。她的脸忽然涨红了,有点紧张,刚抬一下头又马上低下去,她去翻本子,她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早就记着我的电话和邮箱。她问
,是这个吗我说是。她点头,再没抬头望我。

就是她最开始抬头的一瞬间,她的眼睛和面孔都满溢着幸福。原来,我也能给别人幸福的感受啊。

余青娥的高兴我看见了,我的高兴她一点都不知道。

图片引用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