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长征无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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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一位没有经过长征的“长征干部”。

1934年10月,为掩护红一方面军的撤离,当时“左”倾中央领导人下达了坚守阵地的命令,留守的红军部队在闽西与数十倍于我军的武器精良的国民党军队展开了殊死的肉搏战,终因寡不敌众,一个月就全军覆没,痛失所有根据地。

留守在闽西的父亲和他新婚一年的爱妻(前妻)在枪战中都被打伤,从此分离。受伤的父亲先是受到当地乡亲的保护,但是在严密的搜查下,父亲不愿再连累他们,以至于被民团抓住。后来,民团在将我父亲转交政府军的途中把他关在一个柴房,他得以在夜里逃跑。在一年多的逃亡中,父亲在深山老林里被蛇咬过;因饥不择食,吃野果中毒而险些死亡;逃到香港后又被人出卖,不得不伪装成农民在乡下养猪……

但他在一次次的劫难中坚持找到了他坚信的党。1936年,我爸爸才从当地报纸上得知:“红军主力到达陕北,毛泽东成了红军的统帅。”在毛泽东挥笔写下“长征是历史记录上的第一次……它向世界宣告,红军是英雄好汉。”的时候,爸爸这个与长征无缘、为了长征部队的突围几乎丧生的人,哭得像个泪人:“红军还在!”以后,经地下组织的联络,父亲在1936年回到内地,加入了南方游击队(新四军前身)。

“文革”结束后,爸爸的秘书把专案组搞去的一堆材料送到家里。爸爸当时住在医院里(他在监禁时得了肺结核)。我不记得为什么萌发了翻看那堆材料的念头,也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看到了爸爸在1956年写给他前妻的一封信。我实在太惊奇了:“什么原来妈妈不是他的第一个!”但当我再读下去的时候,我那颗好奇心却被震撼了。当我到医院探视爸爸的时候,我用了一种诚恳得使他不能不把这段故事讲给我听的语调,结果,他不仅没有骂我,还把我带进了他年轻时代的回忆中。

1934年,第五次反“围剿”中,爸爸刚刚结婚一年。他的年轻妻子吴春秀是一个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身材小巧玲珑、活泼可爱的红军小干部。她爱打篮球,枪法很准。爸爸与她是自由恋爱,部队里的同志都认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爸爸在回忆时对吴女士的赞美之词,使我可以想见这对新婚小两口的甜蜜。他俩在一个部门工作,红军长征时,他们都被留下来驻守。他们曾经打退过国民党军队的数次进攻。终于,在一次反击战中,吴春秀带着一支队伍突围,再也没能回来。有人说亲眼看见她倒下……可爸爸和战友们多次返回阵地都没找到她。之后驻地失守,爸爸经历了一年多的逃亡生活。

直到新四军军部在皖南驻扎,爸爸才算有了短暂的稳定。他又开始托人打听、寻找他的爱妻,夜里更是无数次地梦到她,妈妈告诉我,就是后来与她结婚以后,爸爸每年10月的某一天,都会很难过地回忆起他与前妻被打散那天的情景。妈妈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总会默默地陪着他,和他一起悼念这位牺牲的女英雄。

20年以后,过去的都过去了。爸爸妈妈和我们5个孩子在北京有了一个热闹而温馨的家。谁知道一位在福建省工作的爸爸的战友1956年在山区访贫时发现了吴春秀。当她听说爸爸还活着,而且还当了京官时,泣不成声……原来她在那次战斗中受伤被俘,后来又被人贩子卖到广东,成了一个山地农民的妻子,与这个农民生了一个儿子。但好景不长,农民得病早死。她一个寡妇带着儿子含辛茹苦,以种田为生。新中国成立后,她才回到福建老家。这位伤残的妇女顽强地生活着,期盼着奇迹发生。可以想见,当她得知自己失散的前夫在北京当官时,那种悲与喜,那种对不同命运的感叹。当我父亲得到这个消息时,也激动不已,多少年的盼望、等待、失望,直至绝望,可她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不是梦的梦!她的故事,她的命运,使爸爸无法平静,他彻夜未眠,写下了那封感人至深的信,也就是我在退回的档案材料里看到的通过福建省政府转去的信。爸爸也寄去了我们全家的照片和一笔钱,而且定期地寄钱过去。新的《婚姻法》使父亲不可能与这个虽然没有离婚的前妻复婚。爸爸做了一些工作,说明这是战争造成的遗憾,是千千万万人都受到的战争创伤。妈妈对吴女士也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她陪爸爸到福建老家看望奶奶时,请吴女士也去相见。

爸爸回忆当时他们见面的情景: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农村妇女,一瘸一拐,缓缓地走来,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怎么也止不住。两个人泪眼模糊地长久地注视着对方,无言以对……爸爸说他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是他无数个夜晚梦到的美丽、热情的吴春秀。她变得迟钝,有着40多岁的妇女所不该有的苍老,她伤残的腿上留下一个时常淌脓的创口……他和她的这次经历了日思夜想24年煎熬的相见,是两颗不同命运的心的相遇:一个是经过战争洗礼的高级干部,一个是带着战伤流落乡间的农妇——历史就是这么无情,命运就是这么不公!他们唯一的这次长征以后的相见,也成了爸爸在有生之年与吴春秀的最后一次相见。从此以后,爸爸想到她就痛心,就怜惜,但那个漂亮的女红军再也没有在他的梦中出现过。

我早就想过,如果我机会见到吴阿姨,一定要听她讲她曲折的经历和内心的感受。在我有一天萌发写小说的愿望时,那一定是非常感人的素材。但是,我终于见到吴阿姨时,却是在爸爸的追悼会上。一位了解爸爸这段经历的老秘书与妈妈商量后,让治丧委员会给吴春秀发唁电。在追悼会已经结束,全家在幕后向父亲的遗体作最后告别时,突然从前厅传来撕裂人心的哭声,接着,一位瘦小的老人被搀扶进来。她几乎是扑倒在爸爸遗体旁,捶胸颇足,口中念念有词地哭着,唱着,几度气绝……她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江水,冲刷着淤积在心里近半个世纪的苦与痛。

原来她在收到唁电后,赶了3天路,误了客车,就搭货车,一路上拿着报上登的爸爸的遗像请求帮助。她的一颗诚心,总算让她在最后的一刻和爸爸告了别。细心的妈妈看到吴阿姨穿得单薄,立即买了几套衣料给她做衣服。在我们陪妈妈去宾馆看望吴阿姨的时候,她那乡村妇女外表下的坚毅和独立的神情,深深地吸引了我。她是那样通情达理,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虽然我早想与她重温旧事,可我怎能在这时再去扰乱她那颗受伤的心而且我自己也没有心境去做这件事。何况由于口音的障碍,我们连寒暄的话都难以说通。这成了我的又一大遗憾。

许多年过去了。不知她的晚年过得如何不知她是否还健在

我的故事仅仅记载了两个与长征无缘的人。当我在青海农牧区插队时,我还遇到过一些当年被马步芳军队打散而流落当地的老红军。除了他们的乡音,已分辨不出他们与当地农民有何不同。当年的我崇拜英雄,曾经狂热过,追求过功利。但是当我越来越多地了解到成千上万的那被人遗忘了的、说不上可歌却是可泣的人的真实经历,我的心被震撼了,越发感到了自己的浅薄。

据统计,参加了长征,但还没走到陕北就牺牲的、被俘的和散落的红军,至少达27万人……在长征胜利70多年之后,在大多数无论与长征是否有缘的红军已经作古的今天,我写下了这篇沉重的文字,以了却心中那挥之不去的感慨。

图片引用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