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沙娜:敦煌的女儿

  • A+
所属分类:美文摘抄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玻璃静静地洒在客厅的墙上,窗台上绿色植物的影子在白色墙壁上勾出复杂的轮廓,环绕着墙角落地灯罩的影子,如一幅静物画。这里到处是植物,暗香浮动。

常沙娜的家如同她的人,有一种祥和与静谧,轻声慢语中,70年前尘旧事像手卷画轴慢慢舒展开来,恍若昨天。

被妈妈抛弃的小女孩

1998年,时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的常沙娜出访法国,离开60年之后,她再次踏上了这块出生之地。

在法国里昂,无论是路牌还是公交车上,到处都能见到她的名字"Saone(沙娜)"。那是爸爸妈妈为纪念她的出生地里昂而为她起的,Saone(阴性)和Rhone(阳性)是孕育了里昂城的两条河的名字。里昂之行让她想起了爸爸妈妈的过去。

如果不是20世纪30年代爸爸常书鸿在巴黎塞纳河边书摊上的一次偶遇,常家人的命运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

那时候,常书鸿留学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作品连续4年获得当时法国学院派最权威的画廊巴黎"春季沙龙"的金、银奖,前途不可估量。常沙娜的妈妈是江南才女,雕塑家,和丈夫双双在法国求学,1931年在里昂生下女儿便和丈夫一起去了巴黎。整整7年,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法国的生活。但是,她的丈夫常书鸿偏偏这个时候在书摊上发现了《敦煌图录》,第一次知道了在中国甘肃有个敦煌莫高窟,第一次在图录上见识了从北魏至隋、唐、宋历代佛教艺术图画。常书鸿被震撼了,从此魂牵梦萦不能自己,终于不顾妻子的阻拦,于1936年回到了祖国,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当教授。第二年,妈妈带着6岁的常沙娜回国与爸爸团聚。

经历了战乱轰炸,颠沛流离,l942年常书鸿被推选为新成立的敦煌艺术研究所的筹委会副主任,决定带领全家进驻敦煌。那是父母的又一次冲突,两人激烈争吵,妈妈拒绝的理由是儿子才两岁,体弱多病,"到那个天寒地冻荒凉彻骨的地方该怎么活啊!"但爸爸决心已定,妈妈只好哭着让步了。

1943年10月,常书鸿带着妻子儿女乘着敞篷大卡车从重庆出发,一个多月以后才抵达兰州。常沙娜记得妈妈那时身穿火红的棉旗袍,烫着当时流行的髦发,在那个寒冷的西北城市冻得直打哆嗦。爸爸给她买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袄。妈妈穿上散发着羊膻味的羊皮袄,身上虽然温暖了,"心里是很难过的"。

在常沙娜的记忆中,妈妈虽然总是和爸爸争吵,但最终多是妥协的。她摩登、爱美,性格开朗,和爸爸的朋友们很玩得来。刚到敦煌,妈妈对莫高窟的壁画还是很有热情的,但时间长了,爸爸整天忙于工作,有时在外受了委屈还要回家发泄,"他急躁,没有很好地安抚我妈妈"。

父母的争吵终于在1945年的一天结束了。那一天,妈妈走了,她受不了没有蔬菜,天天吃加点醋加点盐的面条,受不了茫茫戈壁低矮的黄泥小屋,更受不了丈夫全身心扑在敦煌壁画上。她和一个国民党退役军官,来敦煌艺术研究所做行政工作的浙江同乡一起离家出走了,抛下了3个伤心的人——她的丈夫和一双儿女。

爸爸只好把在酒泉读中学的女儿叫回了敦煌,照看比她小10岁的弟弟。每天,常沙娜除了带弟弟、操持家务,还要完成爸爸给她订的学习计划,练字、学法语、看文学名著……过早承担了家庭重担的常沙娜懂事听话,愿意做一切爸爸希望她做的事情。而每天出入洞窟,那些壁画美妙的线条和色彩也一笔笔进入她的心里。有时爸爸临摹,她帮忙提水,爸爸会一边画一边告诉她从哪个角度画最好。看到女儿对画画越来越有兴趣,常书鸿有意识地选择不同朝代的代表作让女儿临摹。

敦煌莫高窟壁画中的精华之一是《北魏佛本生图》,后来有人说,常沙娜小小年纪就能把那些佛教中的造画像画得那样好,不仅仅是技术上的临摹,更有精神上的呼唤——一个被妈妈抛弃的小女孩儿,一个心灵纯净的少女,坐在昏暗的石窟里,每一笔的临摹都有她自己对美和宗教的理解。

1946年,因国民党要停办敦煌艺术研究所,常书鸿回重庆述职,宣传敦煌石窟保护、研究的重要性,途经兰州,举办了一场以敦煌壁画临摹本为内容的“常书鸿父女画展”,引起轰动。一位加拿大籍美国人叶丽华当即表示,愿意在适当的时候资助常沙娜到美国深造。两年后,常沙娜果然成行。

二十多年后给妈妈寄钱

在常沙娜去美国的前一年,爸爸又结婚了。事先孩子们只知道爸爸去兰州办事,后来,常沙娜收到爸爸的一封信,说要给他们带个妈妈回来。"我那时候很木,就是个小孩子,觉得只要是爸爸做的事情,那一定是对的。"继母来了,"对我们还不错"。但一年后,常沙娜去美国读书,而弟弟则被寄养到已经有7个孩子的杭州伯父家。

那天,爸爸带着弟弟一起到机场送她。爸爸一直在跟她讲自己当年在法国是如何奋斗的,一个人目标明确以后就一定要努力。弟弟在一旁哭成泪人,看着姐姐要离开,哭喊着说:"姐姐,千万别扔下我,姐姐……"对年幼的弟弟来说,姐姐就是妈妈,哄他睡觉,送他礼物,生病的时候,姐姐还会把小玻璃放在怀里保暖,喂他吃药……常沙娜的眼泪喷涌而出,一上飞机就大哭起来。从此在她年轻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继母来了,我们两个孩子都得走。唯一令她感到安慰的是,爸爸有人照顾有人陪伴有人一起共患难了。

新中国成立初期,常沙娜在美国著名的波士顿美术博物院美术学院刚学习了两年,就随一批进步的中国留学生回到了祖国。她甚至没有拿文凭,也没有跟爸爸商量。但爸爸没有责怪她,他能理解,当年他不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回国的吗?爱国是两代人共同的心结。

差不多二十几年的时间,她的生活中不再有妈妈的影子。由于受爸爸的影响,她和弟弟对妈妈多有怨恨,弟弟后来再没有同妈妈有过任何联系。

1964年,在中央工艺美院工作的常沙娜带学生去杭州实习,见到了大伯。大伯问,沙娜你要见见妈妈吗?大伯告诉她,妈妈离开敦煌后就回了杭州老家,后来嫁的那个国民党退役军官在监狱里病故。不久后她改嫁给一个工人,生活很苦,靠在街道帮人洗衣服当保姆为生。在杭州有很多她和常书鸿共同的朋友,但无论遭遇多大的闲难,她都躲着他们,决不求助。常沙沙回答大伯,我想见她。

眼前的妈妈实在让她无法与那个留法的女艺术家联系在一起。"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以前喜欢化妆,天天都要画眉毛的,可现在面容憔悴。"母女二人在相隔二十多年后相见,谁也没有掉眼泪。妈妈脸色苍白,声音凄惨:"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沙娜我对不起你,但你不能埋怨我一个人,你爸爸也有责任。"

恨意在悄悄消解.长大的她已经能够理解当时的处境对一个大家闺秀有多难,妈妈能在那里待两年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次见面,她没有告诉爸爸,但从此以后,她每个月给妈妈寄20元钱,直到因"与反革命家属划清界限"受到批判,不久与学院全体同事下放农村。"文革"整整10年,母女失去了联系。

事实上,常沙娜已经习惯了没有妈妈,习惯了不想妈妈,但妈妈的命运让她无法忽视。"文革"后,她忽然收到妈妈的一封信,信里说自己很苦,是上帝的继续惩罚……信很短,字迹也歪歪扭扭,"像没有文化的人写的,甚至语句都不太通顺"。常沙娜没有回信,只是按照来信地址又开始恢复给妈妈寄钱。每次收到钱,妈妈都会来信,告诉她这些钱花在了什么地方:买了一个暖水袋或两袋奶粉,感谢女儿在关键时刻帮助她。常沙娜从不回信,"因为实在元从说起。我只能用这样一种简单的方法和她联系。"

这样的联系以妈妈心脏病发作猝死而结束,她很难过,至此才把妈妈的事告诉了爸爸。爸爸很吃惊,问妈妈是怎么去世的,听完以后却没有吭声。过了很长时间,爸爸又反复问到妈妈的死因。常沙娜这才知道,爸爸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呢。

"再后来伯父伯母也去世了,我爸爸也不在了。就这样,一代人的故事也就走过去了。"

像爸爸一样对美好始终坚持

成年的常沙娜虽然很少有机会和父亲深谈,但父亲却影响了她的一生。"他从没有说过你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也从没有明确设计过我的未来,他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父亲对这个女儿是满意的,两人经常通信谈对各种事情的看法和观点,仿佛志同道合的朋友。

杭州有句话叫"杭铁头",爸爸经常这样说自己,想干的事情不管有多苦,非干到底不可。当年如果不是爸爸坚持去敦煌,恐怕那些壁画就很难留下来了。当地人求神拜佛,挖土烧香,人为与自然的因素使洞窟一天天被破坏。是爸爸带着研究所的同人在艰苦的环境下尽力维护,在那里修围墙、做研究,一待就是几十年,是名副其实的"敦煌守护神"。而爸爸给她最重要的传承是"敦煌精神","就是对中国历史艺术的保护、研究,是一种时代的责任感。"

新中国成立以后,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周恩来总理提出要在故宫午门城楼上举办"敦煌艺术展览",在常书鸿和常沙娜陪同钟爱敦煌艺术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看展览的时候,梁氏夫妇提出要把刚从美国回来的常沙娜推荐到清华大学营建系,协助林徽因一起结合敦煌艺术,探索中国传统图案的运用和创新。

当年为迎接在北京举办的"亚洲·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常沙娜参加设计了很多送给外国首脑的景泰蓝礼品,设计灵感大都来源于敦煌壁画,礼品大受欢迦,被称为"代表了新中国的新礼物"。20世纪50年代末,常沙娜还参加了人民大会堂、民族文化宫等"十大建筑"的建筑和装饰设计,其中,人民大会堂宴会厅顶部的天花板设计,常沙娜采用的就是敦煌唐代装饰风格的图案,这一设计成为敦煌艺术运用于现代建筑的典范之作。

至今常沙娜还留着父亲1980年写给她的话:“沙娜,不要忘记你是敦煌人,应该是把敦煌的东西渗透一下的时候了。”

在中央工艺美院工作50年,常沙娜带着教师深人民间采风,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渊源。在敦煌莫高窟,他们用一个月的时间分类收集整理了历代壁画、彩塑人物服饰上的图案,当时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的常书鸿给了他们很大支持。1986年,这一资料成书为《敦煌历代服饰图案》,常书鸿亲自题写书名并作序。

中央工艺美院是全国唯一的一所独立、健全的艺术设计教育的最高学府,培养了中国几代艺术设计人才。常沙娜从1983年起任院长,整整l5年,中央王艺美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毛主席纪念堂、钓鱼台国宾馆、中南海紫光阁、北京饭店、国际贸易中心等建筑的室内、陶瓷、染织、装饰设计都是他们的手笔。

从这所学校毕业的一些学生说,常沙娜在他们的心中是一尊艺术女神。他们景仰她,因为她的作品,也因为她个人美丽而高贵的气质。

常沙娜爱花,爱画花,她在她的《花卉集》中说:"为了捕捉大自然中形态各异的花的风姿和色彩,留下各种绪思的记忆,丰富我对装饰图案的情趣,我用了几十个春秋寒暑不间断地绘录了一批‘花'的形象。它们与人一般,有着各自的性格和容貌,有清淡素妆的,也有艳丽浓妆的;有纤细秀丽的,也有粗矿淳厚的。它们都毫不掩饰地真诚地展示着自身的特征,为我提供了再现美的灵感和素材,这大自然纯真的写照是我思绪变化的记载,也是我对大自然美的憧憬。"

无论经历多少磨难,常沙娜对世界的感受力最强的那部分永远是美,是艺术。即使被下放农村,她都为野地、菜园里不起眼的小花儿所感动,"这些花儿默默无问地开得这样纯真好看,花、叶的形态和色彩配置得如此得体,富有天然完美的装饰性。"

她的艺术思想与父亲的一脉相承,那就是对美好始终如一的坚持。

图片引用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