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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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美文摘抄

心理学上的看法,人都有两个方面。一个是“Ⅰ”,那是对外的形象,也是社会上对这个“我”的看法。另一个是“me”,那才是自己必须面对的真正的自我。

我们的秘密、隐私、真正的状态,不可告人或不想告人的部分,都是在面对这个“me”的时候。我觉得:这个“me”,虽然是小写,其实比大写的“Ⅰ”,更巨大。一个人的“Ⅰ”和“me”太贴近的时候,可能会受到伤害吧。被外在世界所伤害。

“Ⅰ”和“me”太贴近的时候,就是无防状态,无保护状态。也许给人家带来麻烦,因为他把保护自己的责任赖在别人身上。

最近在看顾城的诗。顾城是中国著名的当代诗人。八岁开始写诗。之后便滔滔不绝,写到了死。他最高纪录是两天写了八十四首。是在追求他的妻子谢烨的时候。他的诗公认是纯净、透明、纯洁无尘的。他写诗像小孩子说话,完全没有戒心,信任面前所有的阅读者,把自己的真心掏肝扒肺地献出来。写爱情的:我想画下早晨,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画下想象中,我的爱人,她没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我看他的末三句,忽然非常伤感。我们对爱情所求其实就真只是这样单纯,只是: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不过,一个专注的、永远的凝视,根底上就不是人间的吧。

这样的顾城,他的内在是怎样,外人眼中的他就是怎样。所以顾城成为一个被容忍的人,但是没有人受得了他,天才,外界说他不懂实务,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离开了他的妻子谢烨,就连想写诗的时候,纸和笔在哪里都找不到。他脾气特坏,心情不好就掀桌子。有次饭桌上吃饭,岳母说了什么话惹到了他,当场他就把正在吃的一碗面倒扣到岳母头上。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除了他的天才,一无所能,一无所有。与其说他像一个被惯坏的孩子,我觉得他像一个从来没有被驯养成功的野兽,所有的反社会人格大约多少都是这状况,他们没有被驯养的成分比驯养的部分多得多。

他们被扔到人类世界来,许多的格格不入,许多的不适,甚至,许多的痛苦。某方面来说,我觉得顾城有点像醒着的“植物人”,他的内在澎湃,但是囚禁在那个失能的、永远“昏睡”的躯体之内。那个无能的,对于真实世界、对于外在世界无能驾驭的身体,便是他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1993年10月9日。在新西兰的激流岛,顾城的妻子谢烨要离开他,于是顾城用斧头砍杀了谢烨,自己上吊身亡。时年37岁。顾城的“Ⅰ”和“me”,可想而知是非常贴近的,简直可以说是浑然成一体。

通常我们的自我矛盾,都是“Ⅰ”和“me”之间出了问题。我们的“me”,一定是最放松的,最舒适的时候。但是在“me”里的自安状态,有时候是不见容于大社会的。未必是黑暗面,有时候甚至不过是一种天真,没有恶意的直率。高兴就笑,悲伤就哭,生气就发怒,发现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了就要抢回来;这难道不是天真和直率吗?小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然而我们的大“Ⅰ”这样天真的话,一定会出事的。就连面对最亲密的两人关系,也一样会出事的。

想到佛经里说要调伏自己的心,如调伏洪水猛兽。让自己的“Ⅰ”和“me”非常贴近,那个无保护状态,可能是一种无赖,要别人为自己负责。因之要调伏的是“me”吧,要学习的是“me”吧,让那个“me”与大世界相容,让“Ⅰ”和“me”都成为自己的“本来面目”,便与自己和解了,也与世界和解了。

图片引用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