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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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地理环境

第13节:神舆竞演
作者: 陈平原

《东京都历史散步》一书提及汤岛天神,介绍的是十七世纪中叶铸造的铜制鸟居、十八世纪中叶所立
"奇缘冰人石",以及为新派剧名家泉镜花所建的笔冢。所有这些,对我来说没有多少吸引力,反而是神社
周围悬挂的几千块绘马,令我大开眼界。

游览各处神社时,我总是留心供祈祷者书写心愿的绘马,希望借此了解日本人的内心世界。别的神社
里"寄进"的绘马,所祈者五花八门;而汤岛天神则清一色全是"学问"--除了升学,还是升学。日本人注重
学历,能否考取名牌大学乃生死攸关。故绘马上所写祈祷者的心愿,不是考上大学,而是考取某大学的某
专业。作为局外人,见到居然有人祈求菅公保佑其考取东京大学的"分子化学"或"天体物理"专业时,心里
总觉得好笑。菅原道真学问再大,毕竟是千年前的古人,能读懂这些绘马吗?

祈求者一脸严肃,让你实在笑不出声来。久而久之,反被其虔诚所感动。

很想也买块绘马,只是不知道该求些什么。早已过了考大学的年龄,生活琐事又不好意思麻烦"儒雅"
的菅原君。况且,日本的神是否管得了中国的事,没把握。还是省点吧。

【附记】

偶读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和魂汉才》,其中提及菅原道真,从《民间信仰史》引录其名言:"凡神
国一世无穷之神妙,非他国之所得而窥知,汉土三代周公之圣经,虽然可学,但其革命之国风,所当深加
思虑。"这话正是上述北野天满宫和汤岛天神所立"菅家遗戒"的第一则。要说"和魂汉才"的提法,还是第
二则更直接些。

神舆竞演

读周作人的《日本之再认识》,深为其中的一句话所打动:"要了解日本,我想须要去了解日本人的
感情,而其方法应当是从宗教信仰入门。"认定从宗教入手,是理解一个民族心灵的最佳策略,这话今天
看来平淡无奇。可周作人想强调的,其实不是这一"通则",而是日本人的崇拜仪式中往往显出"神凭"或"
神人和融"的状态,可见真正"支配着全体国民的思想感情"的,是神道而不是外来的儒家、佛教或西洋科
学。作为例证,周作人举出抬神舆的壮丁"非意识的动着",脚步忽东忽西,忽轻忽重。

这话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以至一见第十九回"日本秋祭"的广告,马上赶往明治公园。到了那里才弄
明白,广告上所说的"神舆竞演",只限在十一月十四日那一天。前面几天只是一般的"庙会",对我来说没
有多大的吸引力。

连日秋雨,早上出门时天色不佳,阴沉沉的,真担心又是空跑一趟。明治公园里游客不多,"演员"却
不少。十几基神舆已经安然就座,广场上来回穿梭的多为身着"半缠"的游神人。看台上摆着百十张椅子,
大概因为天气不好的原因,观众寥寥。十点整表演正式开始时,三分之二的椅子依然无主。先是童男童女
的武藏国府太鼓,继以武藏流的龙神太鼓,后者用各种夸张的造型击鼓,再伴以人声叱喝,挺有气派。最
让我感兴趣的是其服饰:或黄衣红袖黑字,头扎白布;或黑衣红袖白字,头扎红布,配上短裤和草鞋,显
得生气勃勃。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抬神舆者穿的"半缠",因其显得随意和自然,没有"舞台化"的嫌疑。"半缠"乃江
户时代庶民穿的衣服,对襟,无领,长及膝盖,穿时系以布腰带。抬神舆者穿的"半缠",印有所属的町会
、神社或同好会的名称和徽章,也有以江户时代最领风骚的消防队命名的。"半缠"的制作工艺和视觉效果
都颇类贵州的蜡染,前胸后背图案化的汉字尤其让我感觉亲切。进园时摇奖,很想得到悬着的那件"半缠"
,可惜阴差阳错,只得了一袋文具。

神舆终于在鼓声中出场了。没有《江户神舆春秋》等书所描述的作为前导的提灯、艺妓、神乐和歌踊
,只有"光秃秃"的十几基神舆。四根方形大木抬着一基镂花着彩的神舆,几十乃至上百名穿草鞋或只着袜
子的抬神者,一边叱喝一边垫着碎步,有节奏地行进。四周围着的同伴,手舞足蹈,呐喊助威,不时交替
入阵。经过观礼台时,随领队一声令下,众人将神舆举过头顶,然后欢呼而去。神舆有大有小,有精有粗
,以吾乡赛神的经验,竞演时赛人也赛神。规模最大且最为金碧辉煌的神舆,属于湘南连合神舆保存会。
尽管观众对这基装饰最漂亮的神舆报以特别热烈的掌声,我还是喜欢那些比较朴素的;或许是因"保存会"
三字扎眼,总觉得其表演的成分太多,而宗教意味不足。

神舆原非神社专有,《平家物语》中便有山门僧众抬神舆诉讼的描述。只是明治维新后神佛分离,神
舆才归神社的神官管理。江户时代的祭祀仪式以山车为主,明治以后神舆才逐渐风光起来。体积庞大的山
车行动不便,实难适应现代都市生活,大地震后便销声匿迹了。随着神社地位的下降和世人宗教信仰的淡
薄,至今仍活跃在东京街头的"神舆",也越来越演变成一种民俗活动,少了柳田国男所说的"神舆发野"时
的"神人和融"。到了必须组织"保存会"并发起"竞演"时,这种仪式便免不了带表演成分。

中午休息时,游神人散落在公园各处,有吃饭聊天的,有排队摇奖的,也有嬉笑打闹的。我则抚摸着
停在一旁的神舆,鉴赏着顶上精美的凤凰、四周的勾栏和鸟居,还有前后的朱雀玄武和左右的青龙白虎。
拍一下悬在四角的风铎钵,叮咚声在微风中荡漾。想像着当年游神人的神秘和迷狂,不禁惘然。

那边乐声又起,是泰国舞蹈团在轻歌曼舞。说好下午两点神舆再次"竞演",此前该是泰国歌舞的天下
。没想到神舆真的"发野"了,游神人提前出征,且多即兴表演。这回神舆上站着一位略施粉黛的少女,口
吹哨子,手挥纸扇,合着节奏前俯后仰,算是在指挥行动。神舆其实无待人指挥,不过有妙龄少女在架子
上"舞蹈",总是添光彩。一位不够两位,两位不够三四位。只是架子上颠簸,一不留神就掉下来了。这下
子可热闹了,十几基神舆半竞赛半自娱,越游越野,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兴奋的吆喝声淹没了舞台上的高
音喇叭。如果不是偶见神情庄重的长者,单是那些似乎玩得挺开心的少男少女,实在无法想像这就是周作
人所说的日本人热烈而神秘的宗教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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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历史文化散步
作者: 陈平原

我认准了一基神舆,跟在后面,合着节奏,垫着碎步,慢慢行进,自认挺好玩的。很想挤进去肩一下
神舆,切身体会游神的感觉。只是不知人家有无禁忌,而且如此潇洒的"半缠"中杂进一个"牛仔",实在大
煞风景。记得乡下抬木头时讲究"合拍",生人不合拍很容易扭伤腰。想来抬神舆也必须训练,否则很难做
到齐心又齐步。

第二天到图书馆翻阅有关神舆的书籍,果然强调这种共同荷重的协调,代表了"和"之意义。要求游神
人默想山崖端坐,险路夜行,处于一种"无我"或"无意识"状态,方能挥洒自如。这几种近年出版的书籍,
不大谈论神舆的宗教意味,而多在"下町情绪的象征"或"人生的大感动"上做文章,正与我所理解的日渐民
俗化的"神舆竞演"相一致。

很遗憾没能赶上浅草或汤岛的神舆出巡,有神社和佛寺做背景,大概游神人和观众都会多几分虔诚。
不过,公园"竞演"这一形式,倒是无意中凸显了"神舆"在现代日本的真实处境。

历史文化散步

刚到北大求学时,未名湖边偶尔还能见到宗白华先生散步的背影。那时《美学散步》出版不久,其中
许多隽言妙语,常被大学生们挂在嘴边。正像宗先生所说的,"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可以
偶尔在路旁折一支带露的鲜花,也可以捡起别人弃之不顾的燕石。"散步者"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生活
态度,我辈后生其实只能心向往之。倘若只是锻炼身体抑或浏览风景,这种"散步"不难;可真要像宗先生
那样,于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无限,并借以体验生命、激情与诗意,如此"散步"则不易--不只需要
闲心、悟性与幽情,还需要一定的生活经验和历史文化知识。这就难怪长者一般比少年更长于此道。

"散步者"之悠然,除得益于个人修养,更取决于客观环境。虽有"大隐隐朝市"之类的说法,我还是很
难想像一个人能在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状态下悠然地散步。南朝刘孝威诗云:"神心重丘壑,散步怀渔
樵。"可见,古来"散步",总是与幽静的"丘壑"连在一起。现代社会日益都市化,即便在高楼大厦的夹缝
中多保留几个街心公园,也难得从容散步的心境。

到东京的第二天,在住处附近发现一块刻着地图的锌板,上题"历史文化之散步道"。此散步道从日比
谷公园到目黑站,分为三段,共八公里长,地图上标出了沿途的历史遗迹和文化名胜。对于渴望了解东京
历史文化的我来说,这散步道实在太合适了。于是,上午念书,下午携妻子访古。一座寺庙、半株古树、
几块残碑,都能让你流连忘返。真没想到,繁华的大都市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多幽深的风景。"结庐在人
境,而无车马喧",看来陶令的想法并非绝对不可能实现,高楼的阴影还在,可旁边的寺庙竟寂静得听得
到虫鸣。东京有一千多座佛寺,旅游者常去的不过一二十座,其余的尽可作为寻幽探胜的好去处。除了寺
庙,还有古道、建筑、史迹等,如此漫游,不啻于阅读"历史"。天性好奇,不习惯被人家牵着走,总觉得
既是散步,就该自由自在。不时灵机一动,横生枝节,八公里的散步道,竟走了六七天。

正庆幸走完了"历史文化之散步道",目黑站旁边的另一块锌板,让我顿失游兴。那是从目黑到调布的
"散步道",长约十二公里。这还不算,日比谷公园那边也有新的散步道。后来才知道,东京此类"历史文
化之散步道"甚多,根本不可能一一拜访。

东京人的生活节奏很快,地铁站里尚且一路小跑,实在难得悠闲的散步。设立"散步道",目的大概正
是为了培养其对历史文化的兴趣。因为,就自然风景而言,东京没什么可夸口的;但如果希望了解江户乃
至日本的历史文化,则东京大有可游之处。

其实不只是东京,各地都有类似的"散步道",只是标示的方法不一样而已。好多旅游图册上除了介绍
名胜古迹外,还标明各景点之间步行所需的时间。就像快餐食品风行世界,步履匆匆的现代人大都只能满
足于"到此一游"。"走马"无法"观花",坐在客车里张大嘴巴听导游解说的游客们,难得真正体味旅游之趣
。要求游客下车,使用自己的双脚和眼睛,在一种即便是短暂的"散步"状态中冥会古今--这种设想不可谓
不佳,只是实行起来不易。历史文化之散步,除了需要"昂贵"的时间,还需要同样得之不易的背景知识。
看日本人捧着厚厚的"某某历史散步"之类,在各名胜古迹按图索骥,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按理说,既是散
步,就不该如此紧张;但现代人没那份知识与才情,随便走走固然潇洒,很可能一无所获。自然风光取其
触目惊心,越出乎意料越好;名胜古迹则必须事先预习,旅游时方才能"精鹜八极神游万仞"。

在日本,观光是一门重要产业,精美的旅游指南随处可见。东京、京都等大城市里繁忙的地铁或电车
线路,甚至各自月出一刊,推荐本月"最佳散步道"。此类自由取用的广告读物,对引导游客的去向起了很
大作用。记得谷崎润一郎的《漫话旅行》曾攻击铁道部和旅游局的宣传,使得名胜古迹成了城市的延伸,
糟蹋了大好风光。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政治上的民主化与文化上的平民化,使得谁也无权垄断知识,独
占风月。要求雅趣者,只能人弃我取,因而也就更容易显出手眼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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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客随主便
作者: 陈平原

历史文化散步之最大特点,莫过于将眼前的风景与古时的场面相重叠,在思接千古的同时,超越平淡
乏味的日常生活。因而,此类"散步"或多或少带有"怀旧"的意味。能被后人记忆的"千古",必然或波澜壮
阔或神秘幽深。只是具体到每个散步者,不可能直接面对古人,只能借助于传世的文献。这就决定了散步
者的所思所感,很大程度受制于其接受的历史文献。平日读书有限,不免常常临时抱佛脚。倒是国木田独
步的《武藏野》早有译本,给了我明治时代东京的最初印象。此次东游,距独步开始描述武藏野风光正好
九十八载。说来真是巧合,我在东京散步的季节,与独步一样,也是自初秋至翌年的春天;独步隐居的涩
谷,离我寄宿的白金很近,常有顺路拜访的机会。百年沧桑,昔日东京郊外的"诗趣",如今安在?很希望
能像独步那样,"漫步于原野,徘徊于林中"。世田谷、小金井、新宿、白金……那些熟悉的地名还在,涩
谷的道玄坂与目黑的行人坂也都"别来无恙",只是没了林间的小径以及遍地的萱草。在独步留下足迹的这
片"昔日的原野"散步时,总忘不了《武藏野》中那段令人心醉的描述:

在武藏野散步不必担心会迷失路途。在任何一条道路上信步走去,到处都有值得你看,值得你听,或
是值得你感动的事物。只有在这千百条纵横贯通的小径上漫步的人,才能真正领会到武藏野的美。不论是
春、夏、秋、冬,还是清晨、白昼、傍晚、深夜,不论是在月下、雪中、风前,或是在下雾、结霜、飘雨
以至秋雨绵绵的时候,只要在这些小路上茫然前行,随意地左转右弯,那末,到处都有着足以给我们满足
的事物。(此处借用金福的译文)

很难说武藏野的变迁是祸是福,"大都市"对田园风光的吞噬,非独东京然。让我感慨不已的,并非几
乎不可阻挡的都市化进程,而是现代人感觉的日渐迟钝以及趣味的日渐粗俗。都市自有都市的美,只是难
得有独步那样诗意的眼光。

散步者的被感动,固然与外界的刺激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个人一时一地的心境。到过许多号称"日本
第一"的名胜,可要说印象深刻,还属出石之行。从京都乘山阴线北行两个多小时,在丰冈市转汽车再东
行一小时,方才来到出石古城。此地现为兵库县出石郡出石町,人口不过两万;但中世时却因迅速崛起的
山名时义一族六分天下得其一,且与织田信长"逐鹿中原"而名垂青史。站在有子山上的出石城遗址,俯瞰
今日平静的小镇,想像五百年前的刀光剑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小城游客甚少,但观光中心、旅游手册、名所标志,加上佛殿神社以及美术馆和史料馆,应有尽有。
如果单从旅游业角度考虑,如此铺排必定赔钱;想来当地居民并非纯为招徕顾客,而是愿意生活在这么一
种历史文化氛围中。在古风犹存的街道漫步,拍拍因风吹雨淋而变得黝黑的木板房,摸摸路边长满青苔的
石灯笼,闻闻仍在飘香的酒藏,再敲敲经王寺里寂寞的梵钟,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仿佛回到
了我的家。"回家的感觉真好"--尽管我从未在类似的古城长期居住过,但那一瞬间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以
至我忘记了这是一座异国的小镇。

出石行乃平田君所设计,我事先没有阅读相关资料,访古时不免有所遗漏。散步者对历史文化的特殊
兴趣,别人是无法取代的。回到家中,翻阅在小城书店买的《出石历史散步》,发现此地出过两位我很感
兴趣的人物:一位是明治时代的思想家,东京帝国大学第一任校长加藤弘之;另一位是江户中期高僧,对
佛法与剑法都有精湛研究的泽庵和尚。前者的出生地就在经王寺旁边,自然不会被忽略;后者晚年隐居的
宗镜寺藏在山脚,竟失之交臂,实在可惜。

不管在东京为荻生徂徕和福泽谕吉扫墓,还是骑单车在京都市内转悠,寻访罗振玉、王国维遗迹,我
都是有备而去,因此不会空手而归,多少总有点收获。在小地方旅游可就没这个便利,猛然间撞到一处古
迹,根本来不及查书,那时只能靠平日的积累。正因为近乎"考试",反倒有一种特殊的韵味。

阴雨连绵的初夏,我与妻子赶往长崎县的佐世保市观光。接车的松冈君塞过来一叠旅游手册并征求意
见,对此地一无所知的我们则宣称"客随主便"。于是,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弓张岳展望台上。其时风
雨飘摇,视线大受限制。主人不断地表示歉意,说是晴天时可清晰地看到左边的九十九岛和右边的平户市
。我到过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能想像得到九十九岛的景色;倒是这不在旅游计划中因而也毫无了解的"
平户",让我浮想联翩。

首先浮现在脑海的,是一块我从未见过的石碑,以及苏曼殊的一首七绝:"行人遥指郑公石,沙白松
青夕照边;极目神州余子尽,袈裟和泪伏碑前。"此绝句题为《谒平户延平诞生处》,第一次听先师黄海
章先生含着老泪吟诵,颇受震撼。我对平户的了解,除了延平郡王郑成功诞生于此,再就是元朝舟师之折
戟沉沙。元世祖至元十八年(一二八一),范文虎、阿塔海奉命将兵十万,以战船九百征日,在此地遇风
暴全军覆没。晚清来日的中国文人,不管是使东大臣何如璋,还是一介书生黄庆澄,船泊平户时都喜欢凭
吊古战场;可惜《使东述略》和《东游日记》均只作考证而不发议论,无法窥见其真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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