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和他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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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海啸发生之前,大部分动物已经本能地测知并纷纷逃走。当30英尺高的海浪卷到岸边,许多人从没见过这么雄伟华丽的浪涛,竟好奇地奔向沙滩观赏。我们的斯里兰卡司机说,灾难发生时,人类只是让情况更加恶化。

2004年12月26日早晨我们 曾计划搭乘火车前往斯里兰卡南方的海边城镇高乐。这列火车每天7点从首都科伦坡出发, 紧贴着蔚蓝海岸线奔驰 , 每每到了涨潮时分 ,惰懒海水甚至会爬过海岸线,微微淹过火车急驰的轨道,在旅客的度假心绪里简直浪漫不过。临时发懒,我们决定改租车子走公路。一念之间。那列火车後来被海浪卷出了轨道,于海水中翻覆,火车上近千乘客无一生还。

十点多, 快到高乐, 一波波人潮如同战争难民般张皇失措朝我们的方向涌来。我们仍继续往 前。直到一名警察拦住我们 , 因为前方的桥梁已断。车辆、人群 , 乱成一团。没有人晓得自己 该往哪里走。只知道要逃。

汽车只得离开海边开始沿着山路蜿蜒爬升。电话通讯全断交通工具短缺世界又回到了网络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的年代, 徒步的人们携家带眷, 身无细软, 满脸仓皇, 如同夏日搬运食物的蚂蚁紧密地连成长串蠕动, 狼狈地寻找新的海岸线。旧的海岸线随着他们匆忙抛至身后的家早已了无踪迹。当时 , 还没有人知道这是700 年才发生一次的大海啸也不知道海啸嚣张地 吞噬了印度洋的所有海岸线在短短时间内夺去了至少 20 万人的性命失踪人口最终竟是无从统计。海啸从印度尼西亚地震的震中出发一路乘风破浪航经泰国、斯里兰卡、印度、马尔代夫直到东非海岸另一块大陆挡住它的去路。

即使在那么戏剧化的庞大时空里几十万人的性命全部站在一起一个个体其实还只是困在他小小的生存意识里。身处于当时情境 , 人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甚至不清楚自己还活着是 那么千钧一发的幸运。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愚蠢决定几秒钟内发生的一丝杂念向左走向右走的莫名冲动早一点晚一点的分秒差距决定,个人是否还能喝 到隔日早餐桌上的咖啡。

生命的去留 , 真正没有一点道理。

这些思考都是事后才随着旭日的光线一点点慢慢显现。当下卑微的人类浑然不觉自己正与死神擦身而过。

晚间,在电视画面上找不到我们原本要投宿的旅馆。高乐,类似淡水红毛城的历史古城,连着其他海边城市一齐卷入海洋。孩童尸骸,残破屋梁,翻转车辆,混着树木、家具、电视机、佛像,默默无语地曝晒於隔日依旧起早的艳阳下,很快发臭,腐败,不复昨日的光鲜娇嫩。

同时蓊郁娴静的山区里云雾像条轻灵的自龙弯曲着身躯, 静静栖息于布满茶园的墨绿山脉的腰间, 朴拙的民舍隐藏在白龙的腹部之下。当白龙轻轻呼吸, 湿润的空气随即扑面而来。蓝色天空不是散发咄咄逼人的亮 泽而是质地温柔的光蕴。锡兰的古老茶园一如往常。海边的骚动似乎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与这块岛屿毫无关系。手里捧着汤色纯净的红茶, 嘴里嚼着温热的英式三明治, 身边环绕着干净茂密的茶树, 劫数也好, 天谴也好, 尸臭也好都只是发生在电视画面里。人与自然似乎又回到了一个平衡点。

一场世纪海啸几百年来精心打造的现代世界在几分钟内被摧毁。现代, 终究只是人类对自身生活环境一场徒劳无功的战斗?

灾难, 在人类历史上, 并不新鲜。然而, 每当灾难发生, 人类便不由自主追问为什么会发生? 而 " 我 " 又该怎么?

公元5世纪时, 刚刚弑父篡位的斯里兰卡国王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块平地突起的巨岩。方方正正硕大高伟经过人工切割似的岩块有着居高临下的天然优 势像颗上帝的假子被丢在印度洋上这块岛屿的中央。害怕因自己滔天罪行而遭受报复的国王 喜出望外立刻叫人在岩顶建立豪华宫殿。岩顶寸草不生 , 于是人们沿着岩壁凿出连串小洞当作台阶绳索从顶上抛下用来运输 物资宫延里的食物饮水都用人工方式运送上来。在这么精巧设计的生活机制下国王才终于稍微觉得自己的性命受到保护。每天他站在他的寝宫他的领地清清楚楚像幅地图摊平在他的脚下, 谁在耕田, 谁在打鱼, 谁在赶车, 他尽收眼底。谁想要叛变,谁在招兵买马, 谁意图攻打宫廷,老远,他就能见到他们黄尘滚滚的身影及早准备等着叛兵自投罗网。

人类为了生存的周密思虑终究抵不住历史的荒凉。如今的锡吉里耶只剩下光秃秃的陡峭崖壁, 依然从苍绿林木中孤绝地探出头来傲然藐视这块岛屿。岩顶的王宫遗存逐渐没人泥土的房屋地基和因此滋养苗壮的几株矮树供后人想象当年脂脆的宫延风光那些绪丽的雕梁、讲究的家具、奢华的刺绣、美妙的饮食、细致的衣饰, 不过换来头顶乌鸦几声冷笑。

即使如此荒芜山下一池接着一池的翠绿塘水既是美丽的花园景致又具实际的蓄水功能在夕照之际还是熠熠闪着人类文明的光辉。人类, 毕竟是灵巧的生物。我们依靠自然, 同时, 驯服自然; 有时候, 像这位斯里兰卡国王我们自以为创造了自然。

对一个人来说所谓自然不仅仅是生长在他周围环境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及气温天候, 还包括他所熟悉的人工环境。他从小一遍又一遍走过的街道他 每天都要喝上一杯的家常饮料他经常昕见、有时也从他嘴里吐出的老生常谈他必须不断重复才能得到社会、长辈赞同的仪式习俗 , 他观察习来的文化观念与社会制度, 这一切的一切存在于他生活环境里的点点滴滴, 对他来说, 都是自然。通过创造自 然不自然的自然逐渐成为一种最自然不过的自然。我们以为我 们算计了灾难, 便掌握了自己的生存 ; 我们以为, 从此, 我们都 能够如同一位生活于岩顶宫殿的国王般远离烦忧, 长命百岁。

自然却毕竟诡诵无常。一场地震、海啸或战争轻而易举地便改变了人的自然。他从此被迫去面对一个全新的自然。一个对他 而言一点也不自然的自然。

现代化不仅仅是一场工业革命更重要的其实是里斯本大地震后的那场启蒙运动。面对这些时时改变的自然想要延续生命的人类必须要学习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存活下去。人类抛开了上帝并不是抛开了对自然或对自己理解能力之外的事物的敬畏,而是抛开了对自然情境的深信不疑。开始, 他对他的生存自然感到存疑。现代人失去的信仰与其说是对抽象上帝的忠诚不如说是对自我生存整件事的把握。他终于领悟万事万物皆可瞬间改变不需时间的累积不用历史的沉淀, 也不必灵性的虔诚。他的生命必须牢牢倚靠的各式条件并不是那么天经地义。一切自然皆可推翻, 也皆可建设。当时钟停止的那一刻, 故事能够重塑身份可以拼贴回忆容易遗忘观点总在更动 .他学会生 存本身就不是一件非常理直气壮 的事情。你只有现在。

于是他活在一个失去历史重心的时空里。未来还没有发生, 过去已经不存在。就算是当下, 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他的经验无法累积因为环境随时在改变他也期待它会不断改变," 当你想理解一个事物时你站到它面前, 孤立元援。世界的全部过去都将毫无用处。后来事物消失你的理解也随之消失。 " 萨特写道。

这种信仰的空虚往往令人惊慌。现代人认识了怀疑精神, 却未必有能力面对这种近似无限黑洞的精神状态。

多少世纪人类忙着与自我创造的世界搏斗。曾经为上帝所主宰的世界邪恶不再是撒旦的专利, 而是直接出自人类之手。 " 二战 " 的犹太集中营、南京大屠杀 , 直迄不久前的波黑战争、尚未结束的刚果内战、卢旺达的种族屠杀人类活在其他同类创造的地狱里。宗教、种族、阶 级、文化, 不是个体安身立命的根基 , 却是纯粹主义不经思考的方便借口。看似宁静祥和的斯里兰卡, 早在海啸席卷之前, 就已经裹在自己一手创造的争斗里。 专横的政府军队、北方的猛虎组织及南部的左派游击队几十年来将整个岛屿四分五裂并使之成为自杀炸弹的发明温床。人类启蒙后的理智为何不是我们的救赎却成为我们施加在自身的诅咒 ?

因为我们穷力理解了问题之后却总是以为自己就是解答。我们坚持只有自己想出来的答案才是正确答案, 其他人都可以去死。只有我的神才是真神, 其他人的神都是虚假的, 想象出来的自以为是的。

圣诞节过后的第二天早晨, 上帝决定反扑。人类逃无可逃。 那些主义口号、宗教冲突、种族 偏见和政治歧异都泡在威海水里。

没有一个特别族群受到上帝的厚爱。

图片引用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