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思考,上帝也疯狂

  • A+
所属分类:励志名言

------------
钻石非恒久(2)
------------

她的诅咒最终居然灵验。卡罗琳本人果然面目全非——沟壑纵横的脸上潦草地堆着皱缩得毫无章法的皮肤,不仔细瞧几乎看不到完整的五官。上唇只剩了一条线,发“S”音都困难,更要命的是两个让你不忍细看的黑洞,那曾经是她明媚灼人的双眼……
关于这场骇人的毁容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地,因何而起,斯凯利一家都像是得了失忆症,拿不出一句准话来。有亲戚说,她是在做头发的时候在电烫机下睡着了,结果着起火来;比尔认为问题出在皮肤感染上;而安妮的说法似乎更有根据一些,“三○、四○年代那会儿,摩登女子一度流行往脸上照光来扮靓,结果那些射线致使她脸上供血不足,就此生出溃疡来”;小卡罗琳干脆一问三不知,“那段时间的故事有很多,可我实际上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也许卡罗琳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里抛出了毁容之谜的不同版本。其一,此乃她某个嫉妒心十足的姐妹的杰作,后者把滚烫的开水浇到了她的脸上,纯属家庭悲剧;其二,为了不让她干涉斯凯利石油公司的事务,董事会某个野心家一手炮制了惨剧,实乃商业阴谋;其三,当年因用X光治疗粉刺弄巧成拙,导致后患无穷,此谓医疗事故;其四,狠心的丈夫在某次激烈争吵中把电吹风砸在她脸上,要不就是洒了酸液,是为爱情陷阱。对于以上版本,比尔既不首肯也不否认,只以一句诗意盎然的话搪塞:“若当时真的有戏上演过,那也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我母亲迷路了。”
迷路的卡罗琳却躲不开债主的纠缠。不得已,她卖掉了宅邸,带着安妮搬入达拉斯饭店,开始隐居生涯。她的皮肤每况愈下,最后安妮只好向外公求助。某天半夜,老斯凯利终于派来了飞机,把脸上缠满绷带的卡罗琳和安妮接到圣路易斯的巴恩斯医院。在那里,她面临的是没完没了收效甚微的整容手术。
卡罗琳的人生之页折去了一半,对她而言,更戏剧性的那一部分尚未展开。
卡罗琳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了。会计师弗兰克·伯诺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九六六年初见卡罗琳时的震撼。她顶着棕色假发,脸被黑面纱遮去了大半,含混不清的话音仿佛从幽深的黑洞里飘出来,“希望你别介意我的模样,”她又为自己的惨状搬出了另一种解释,“那是油田里的一次大爆炸造的孽。”
此时的卡罗琳,刚刚从亡父那里继承了八百万美元的遗产,随即登报招聘资深会计帮她理财。合该她运气好,第一个找上门来的伯诺还真是个深谙此道的高手。一九六八至一九八四年间,通过股票交易,伯诺帮助卡罗琳净赚了整整四千万。
在伯诺的记忆里,他的雇主有时候任性得像个孩子。每个工作日的晚上,伯诺的下班时间总是被卡罗琳一拖再拖,而且伯诺太太愈是打电话来催,她就愈是软磨硬缠——也不为别的,就是想让人陪她说说话。
卡罗琳的妹妹琼、妹夫哈罗德更是不堪其扰。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卡罗琳就一口咬定妹夫是在打斯凯利家财产的主意,极力撺掇妹妹离婚。她甚至雇来了私家侦探,整天跟踪着夫妇俩,直到后者忍无可忍,以干涉隐私的罪名把卡罗琳告上法庭。
待官司了结,卡罗琳在斯凯利家族里的位置也进一步孤立。她成日里躲在圣路易斯的住所里,唯一的乐趣是收集商店派发的购物礼券。
终于,连伯诺也看出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一九七八年的某一天,他爆发了,“瞧你手里握着这么一大把钱,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用呢?”
一句话点醒了卡罗琳,当年的奢华作风似乎一下子就在她身上复活了。她掀开面纱,戴上硕大的墨镜,假发换成金黄色,把自己的姓从伯福德改回到斯凯利,打算在社交界东山再起。为了让舞会上的客人不至于光盯着她脸上的伤疤发呆,她开始搜罗那种能让观者屏住呼吸的珠宝。“越大越好,越大越好,”她向纽约和伦敦的珠宝商再三强调。
一直守在圣路易斯替卡罗琳管帐的伯诺真是悔不当初!他怎么也没想到,三十五万的手链,五十万的戒指,女主人买起来连眼皮都不抬。更别说来个电话跟他打个招呼了。每当伯诺提醒她慎防小人时,她便轻描淡写,“行啦,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为了能更方便更尽兴地选购珠宝,她在曼哈顿买了一套公寓,又在英国南安普敦租了一所房子。同时,在罗得岛州东南部的新港,她相中了一幢名叫“金树林”的夏季别墅,把那里作为她未来开展社交活动的大本营。
卡罗琳渐渐在罗得岛声名远播,有人背地里管她叫“无脸太太”(Mrs.No-Face)。她有使不完的劲,花不完的钱,秀不完的珠宝,说不完的自嘲——最喜欢的一句是“我的脸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塑料做的”。她需要看客和听众,太需要了。
看客和听众里不乏饥饿的单身汉,有几个甚至正儿八经地求过婚。可是在卡罗琳看来,“钻石王老五”远不及钻石本身可靠。有几次她曾跟朋友说,这辈子只爱过伯福德一个人——“可是结果呢,你们瞧,我的脸成了这副样子!”——言下之意,如今,男人对她来说,只可以唤来取乐,断不可以认真的。“他们要娶的又不是我的长相,只是我的钱罢了。没门儿。”她私下里对伯诺说。
于是单身汉们个个乘兴而来,悻悻而归。天晓得卡罗琳怎么能想得出那么多差使他们的理由,忽而乘东方快车西行欧罗巴,忽而又坐邮轮南下澳大利亚,一路上他们免不了要奔前忙后,却从来得不到片言只语的承诺。卡罗琳最常光顾的地方是棕榈海滩的沃思大道(WorthAvenue,按照字面意思似乎还可译作“划算大道”),那里集中了大大小小二十家珠宝店,连可可·香奈尔、温莎公爵夫人、瑞典女王的存货也淘得到。卡罗琳的驾临早已成了珠宝商们的节日,因为她的身后从来不会跟着一大串挑剔的鉴定师,顶多只有一个唯唯诺诺的跟班。
事实上,卡罗琳对男伴的要求也仅止于“只对鱼子酱和香槟酒感兴趣的家伙”。她会莫名其妙地跟艺术评论家斯坦利·巴娄斯(StanleyBarrows)吵翻,却能容忍一个从波士顿来的无赖醉汉爬到餐桌上举起自己的黑皮鞋跟别人干杯。每天早上七点,卡罗琳处理完帐务、回复完邮件,便会拿出一个详细记录着各位单身汉情况的本子——女王随便翻到哪一页,护花使者就会招之即来。为此,“金树林”第三层专门辟出了一排“单身汉厢房”(BachelorWing),包括一间昏暗的门厅、一个主浴室,加上十一个单间卧室。应召男士必须先在女王的卧室门口露一小脸,然后到客厅耐心等候。直到一两个钟头以后,卡罗琳才会隆重登场。

------------
钻石非恒久(3)
------------

尽管程序繁琐,应者仍趋之若骛,因为间或总有几个胆大心细的确实捞到了实惠。有那么几回,卡罗琳醺醺然从棕榈海滩回来,腕上的钻石手链会不翼而飞——显然这已经成了某个急红了眼的护花使者自己给自己的犒赏。不过,一旦他们希望能光明正大地从女王那里得到某项资助的时候,卡罗琳就会打发他们去联系远在圣路易斯的伯诺——她知道,伯诺最擅长的事,就是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和口气说“不”。
格拉迪·史密斯也许是这群人里最耐心也最得卡罗琳欢心的。他曾陪着她环游世界,历时一年半,花去四十五万美元,在此期间卡罗琳甚至愿意资助他的网球课。偶然间,他发现卡罗琳头部的伤口远比他想象中严重——头顶上有一大块头皮完全消失,此处的脑部只靠薄薄的一层软组织覆盖。刹那间,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卡罗琳每次见人之前都得磨蹭这么久才能出来,她得花多少心思才能把那一个个“窟窿”——头上的,心里的——掩藏好啊!史密斯忍不住问她,“你要是不留神跌一跤,那可不得了,既然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这么玩命地跳舞呢?”卡罗琳面不改色,“我知道,总会有一个男人把我扶住的!”
有前面的一波三折垫底,故事的高潮反倒显得姗姗来迟,不那么激动人心了。想想也是啊,卡罗琳张扬到了这个份上,举凡大盗小贼,手法或高明或拙劣,动机或复杂或简单,将目标锁定在她身上,总归是迟早的事。
一九八二年三月,卡罗琳飞抵纽约。她刚登上私家车赴曼哈顿,就有一个蒙面男子紧挨着她挤进来,迅即用枪抵住她脑袋。“乖乖地照我说的做,你就没事了,”那人低声道,随即命令司机驶离机场。一路上,他除下卡罗琳身上所有的珠宝,然后逼着她和司机脸朝下趴在汽车上,自己从后备箱里拎走四个箱子——其中有一个装着价值一百万的珠宝。卡罗琳倒并不慌张,非但注意到劫匪“衣着光鲜、长相不错”,而且在女儿两天以后来电问候时津津乐道,“他真是魅力十足呢,而且口若悬河,我从来都没见过像他这样子的。”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从伦敦度完假的卡罗琳回到新港,把新买来的约值一百六十万美元的珠宝藏进鞋柜,然后与儿子匆匆赶往圣路易斯参加一场葬礼。到了圣路易斯,她又忙不迭地想炫耀一把,便吩咐儿子回新港替她把那些宝贝取来。然而比尔怎么也找不到它们。几天以后,卡罗琳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声称拿走珠宝的是一批她手下的前雇员,为了谋财,也为了泄愤。
一九八五年八月,卡罗琳从伦敦回到肯尼迪机场,照例随身带着不下一打行李。来接机的好友菲利普·马克马洪问卡罗琳到底哪个箱子里装着采购来的“战利品”,她却语焉不详——伊是向来只知道买不晓得清点的。接着,两人一路坐私人飞机、打出租回到新港。次日,卡罗琳才发觉有几件行李没了踪影,其中的珠宝总值又创新高——介于五百万至一千万之间!
一九八六年八月的一个夜晚,“金树林”里宾客盈门,卡罗琳女王主持的慈善舞会直闹到深夜。翌晨,卡罗琳醒来时发觉有个身穿黑外套、头戴滑雪面罩的贼正在把她的珠宝从梳妆台里搬出来,一件件往枕套里塞。他嚷嚷着要她把别处的珠宝也抖落出来,要不就把她捆个结结实实,说话间便亮出一把长刀来。寒光一闪,那厮娓娓道来,“请把您的手链脱下来。”她在那厢已哆嗦成一团,哪里还动弹得了?贼人见状,从容除去手套,将她腕上的宝物一撸到底,动作不疾不徐。待其扬长而去,卡罗琳细细算来,损失不下三百万,其中有一枚五十克拉的钻戒是她珍藏多年的最爱。
一九九○年,又是一个八月里的狂欢夜,“金树林”里的派对引来了众多贵宾(包括几个外国大使)。卡罗琳毕竟老了,凌晨一点半已经支撑不住,回屋休息去了,而派对一直持续到四点。四小时之后,借宿在“金树林”的宾客们被警车唤醒——又有三百万美元的首饰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零零碎碎丢失的珠宝更是不计其数:遗落在一次旅途中的土耳其玉加钻石项链(三十万)、钻石别针(五十万);一次派对后遁形的南海珍珠(三十二万);有一条蝴蝶形钻石手链是从当红女伶桃莉·帕顿(DollyParton)处购得的。卡罗琳戴着它来到棕榈海滩。不料某晚跌了一跤以后手链便离奇消失……
初时,新港的警察们很是卖力过一阵子。他们成批成批地涌入“金树林”,录口供、觅线索、排查嫌犯,临了却次次一无所获。一来,卡罗琳身边可以怀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朋友进出频繁,仆从常换常新,亲属关系暧昧,再加上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护花使者”,人数不详身份庞杂的派对客人,总是让警探们查着查着便丢了头绪。二来,卡罗琳的记忆力和逻辑性根本就靠不住——照马克马洪说法,“她就是喜欢把一切都搞得乱糟糟的!”开派对,她就只管把请柬撒出去,从来不会数一数到底要来几个朋友,而朋友又会带来多少朋友的朋友。更有甚者,她报案时提供的线索经常前后矛盾,把上一次失窃的物件列入这一次的清单,要么就是明明这件首饰已经在警察局里挂了号,隔了一个月以后又被她戴在了身上……警察们不止一次地怀疑这位阔太太是不是有心跟他们逗着玩,要不,怎么会在饱经劫难之后,死活不肯采取哪怕一点点防护措施?“金树林”结构复杂,藏匿个把盗贼绝非难事,但卡罗琳一不请保安,二不加防盗设备,甚至出远门都拒绝上锁,一副典型的“开门揖盗”的作派。至于保险,卡罗琳更是不屑一顾,有钱她是宁可轰轰烈烈地送给歹人也不会悄无声息地便宜了保险公司的。
几乎每次遇偷遭抢之后,卡罗琳都会在最短时间内重整旗鼓,或大肆抢购以“弥补损失”,或找出幸存的首饰穿戴齐整招摇过市。警探们深入调查的企图每每被自说自话的卡罗琳打断:要她深居简出,引蛇出洞?办不到!她还在计划下一次旅行呢!要她准许警察们搜查她留宿在家里的客人(有几次,客人们自己也有这样的要求)?不可能!卡罗琳说得义正词严:“钻石嘛,买起来容易,可‘朋友’是买不到的!”
儿子比尔说的一针见血:“那些珠宝才不在她心上呢,她只是怕搅了接下来狂欢计划罢了!”
但是卡罗琳仍然乐此不疲地有案必报。她会办一个隆重的午餐会,把探员们请到府里,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案情,顺便还能招来各色大刊小报的记者,他们都将成为她下一次舞会的座上客。卡罗琳不仅让当地的警员们一听她的名字便头皮发麻,还不止一次地惊动了FBI。私家侦探戴尼·塔伯更是倒霉,他被卡罗琳以追查项链为名诓到棕榈海滩,而女主人对失窃本身只字不提,只领着他一路来到曼哈顿狂买一气。末了,塔伯只好不辞而别——“这种吃软饭的营生,我实在是受够了!”
失窃,成就了卡罗琳晚年最大的事业。她仿佛被激活了一般,愈来愈频繁地抛头露面。全世界的酒吧招待们都知道她最喜欢的鸡尾酒是Saltydog,全世界的舞厅DJ都晓得她一踏入舞池,就应该播尼尔·戴蒙德(NeilDiamond,居然是个姓“钻石”的男人)唱的《甜蜜的卡罗琳》——闪烁在她颈项、手腕、胸口的钻石,或许明朝就会易主,但今夜,至少今夜仍随着她颤颤的舞步款款摇摆……
一九九五年,九十岁的卡罗琳在自家那个挂着老斯凯利肖像的楼梯口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示意一个正在唱咏叹调的朋友停一停,随即一个踉跄,往后直跌下去,脑壳砸在大理石地板上。这一次,她身边的男伴没有来得及扶住她。在她的头皮上做手术的医生说,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缝合一张支离破碎的蛛网。
又捱了一年,卡罗琳在挣扎着出席了最后一次以马戏为主题的狂欢节以后死于“细菌性肺炎”。
她的骨灰装进了一个镶钻石的首饰盒,那是彼时“金树林”里仅存的钻石饰品。另有两件未被偷去抢走的首饰,已经被安妮变卖用以抵债了——她的不动产被冻结,因为斯凯利家的儿孙们争执不下,这份家业怎么也分不匀。
安妮还在苦苦寻找。她相信,如同泰坦尼克号的残骸,事隔多年以后,那些“恒久远、永流传”的钻石一定会渐渐浮出水面。一九九七年,她请动了法院传票,令“索斯比”中断一条酷似卡罗琳失窃物的项链的拍卖。另外,私家侦探亨利·罗伊已花了五六年追踪这些案件,据说手里握了一大把有分量的线索。他建立了专门网站,开出一百万悬赏,鼓励知情人举报。
www.reward-offer.com/shelly/skelly.html。我也试着点击过。网页上目迷五色,全是失窃珠宝的照片。然而,文字是简短而干涩的,没有故事,没有表情,没有卡罗琳的脸,冷笑和眼泪。

------------
好书撞上门(1)
------------

书名既有冲击力,也不乏神秘感:撞上门的女人——你很难拒绝藏在它背后的幽暗而深远的想像空间。一本好书,理应是一座斑斓的庭院,未必是豪宅,却是你进得门去、走一间便有一重景致入眼的。书名便是那一挂纱织的帘,庭院里的无限风光,只让你隐隐地窥见轮廓,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倏忽不觉间,你已挑帘而入,一路走一路寻思,若不会一会屋里的主人,如何放得下这颗心来?
初识《撞上门的女人》,我也是这样“破门而入”的读者。后来因为有幸揽到了译介这本书的差事,又浮光掠影式地造访过几次——就这样进进出出的,添了许多感慨,也愈发地惴惴不安起来:曾有英国书评人下过断语,翻译罗迪·道伊尔的作品是“一项令人望而生畏的工作”(adauntingjob),因为他的书充满了“滑稽可笑的俚语、口语、俗语乃至粗话,生气勃勃,像充足了电一样的饱满,简直宛若音乐……”很难想像,如此绕梁三日的音乐,要是因为我的悟性差、笔头拙而错了节拍、乱了韵律,到了中国读者的耳朵里就成了噪音,岂不罪过?
于是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屏息凝神,再挑起门帘探一回路。想让译笔说得过去,首先就得做个称职的读者——不是一般地读,须品出个中神髓才好。
个中神髓,又岂是一下子就能看得真切的?
还是得从破题开始。
在爱尔兰,“撞上门的女人”(thewomanwhowalkedintodoors)是人们心照不宣的委婉语,“婚姻暴力”的代名词。小说里有一段女主人公屡遭丈夫毒打以后的独白,浸透了血泪、屈辱,以及令人颤栗的麻木:
“……问我吧问我吧问我吧。打断的鼻梁,松动的牙齿,敲断的肋骨。问我吧。
没有人看见我。我很好,我好极了。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我撞上了一扇门……”
这个“撞上门的女人”名叫宝拉·斯宾瑟,年纪不过三十九岁,却像是走过了几辈子的沧桑。小说开场,警察跑来通知宝拉,她丈夫查洛因为上门抢劫杀人而被警方当场击毙。惊闻噩耗,宝拉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恍惚中,她开始断断续续地回忆曾经有过的悲欢离合。
宝拉从小生长在都柏林的贫民区里,日子过得很清苦,一到冬天,那种刺骨的寒冷,是可以让小宝拉哭出声来的,然而,就像大多数穷孩子反而有更旺盛的生命力一样,只要有一点点阳光,宝拉就可以活得很灿烂。在她的记忆里,小床边的印花窗帘,偶尔才可以尝到的冰淇淋,童年里唯一的那次挤在出租房车里的全家旅行,都是让她快乐的理由。
宝拉的小学生活过得还算愉快,中学却糟透了。她呆在最让人看不起的六班,老师粗暴而愚昧,一群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除了用粗野的方式反击别人的粗野,什么都没有学会。然而,这一切还是没能完全剥夺宝拉快乐的权利。因为妈妈说她“长相漂亮得可以当模特”,因为她会坐在卧室的窗台上唱好听的歌,因为她的整个人生才刚刚开始,因为她遇上了查洛·斯宾瑟。
在宝拉的眼睛里,查洛是一个多么帅多么好的恋人啊——尽管他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家里,几乎人人(包括他自己)都有犯罪前科,可是对于情窦初开的宝拉来说,属于她的那方小小的天空,是查洛魁伟的身躯支撑起来的。只有和他在一起,宝拉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是有尊严的。
然后是结婚,是天堂一样的蜜月,二十岁的宝拉就像一株沾满了露水的百合花一样忘情地盛开……以至于当查洛第一次殴打已经怀了孕的宝拉时,宝拉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个笑话:
“后来我们确实笑话过这件事。笑话过那个夜晚。还有以后的那一次。还有再以后的那一次……直到我再也笑不出来……我张开嘴,什么也出不来。只有痛苦。”
这样的痛苦竟然绵延了整整十七年。宝拉记不清查洛究竟打过她几次,打完以后又“后悔”过几次,保证过几次,“体贴地”陪着她上过几次医院,然后又多少次推翻自己的诺言。除了姐姐卡米尔,没有人能够——或者说愿意——看出宝拉在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宝拉无法解释这一切,只能责怪自己,只能逆来顺受。在家里,在急诊室,伤痕累累的宝拉,惟有一次次地重复:“我很好,我没事,我只是撞上了门。”
直到那个星期四的早晨,宝拉发现兽性大发的查洛居然企图伤害自己的女儿时,才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样,拼尽了全身力气,要把查洛赶出门去。大约是被宝拉的气势吓倒了,查洛真的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回头。一年以后,他死在了警察的枪下。
无论如何,宝拉毕竟走出了查洛的阴影。尽管她每天喝得醉醺醺,尽管回忆经常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淹没,她到底还是挺过来了。有多少次,宝拉躺在地板上,希望就这样死去,然而她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她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用自己的劳动养活一家五口人。她的心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澈澄明,她对自己说:
“那种感觉真是棒极了。我到底做了一件好事。”
这是一个关于痛苦的故事。那种酸楚,像极了一把钝刀,噬咬着宝拉的青春,也消磨着读者的承受力——直面惨淡的人生,是需要勇气和悟性的。几乎从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起,我们就在不停地追问:为什么宝拉会有这样的童年?为什么宝拉要挨打?为什么宝拉不离开他?为什么一个美丽的女人的最美好的时光,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度过?
因为宝拉穷,因为宝拉周围的人和她一样穷。贫穷衍生无知,贫穷催化暴力,在贫穷面前,“生而平等”只是一句苍白的谎言。在医院里,宝拉发现,“那里总有别的女人,就像我一样在排队,都受了伤,都撞上了门。我从来没有想到,被丈夫送到这儿来的并非只有我一个……”环境产生的压力所施与人的扭曲作用往往超乎想像。在那样的环境里,愚昧是无所不在的,男权是天经地义的,忍受是理所当然的。除此之外,宝拉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活法。

图片引用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