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牵着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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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原,心是辽阔的,辽阔得有几分空旷。

昨晚,我一夜没睡。我在土屋里一张古旧的木桌前,反复写那几句经文:

羊儿过来了

牛儿过来了

静静地倾听

这熟悉的声音

我念着写着,写着念着,重复了很多次。静时,我仿佛听到了布达拉宫的木鱼声。我走出屋外,仰望不达拉宫,那边一遍寂静,只有一个高大的影子,依稀可见。我是个俗人,我不想陷入佛中。回到屋里,我想摆脱佛,但佛的声音总是在耳边响起:

白山过来

黑水过来

苦苦地等待

这命中的注定

这一夜我不能入睡。人欲静,而佛不静,它以空气的身份进入我的房间。我感到佛无时不在,无处不有。这一夜,我看到了佛的背影,像我的母亲。

早上推开房门,太阳有一竿多高了。我伸开懒腰,准备长长地呵一口气,才呵出一半,却见前面的地面上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念着什么,跪下,俯身下去,双掌撑在地上,当全身趴下时,双手像蛙泳一样伸向前方,把额头磕在地上。站起来后,又重复着前面的动作。他没有丝毫的懈怠和偷懒,用身高从路的那端丈量过来。我知道那是朝佛的信徒。他们往往要准备几年,甚至一生,从几百公里、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出发,跪拜三四个月,到布达拉宫膜拜他们日思夜想的佛祖。很多人一生就为这一次。当他丈到我身边时,我看到了他沧桑的面容:过久没有梳理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结成了板块,颧骨黑成了暗紫色,额头上磕起的伤疤结了痂,又流出新的血水。他两鬓流着汗,嘴里吐着热气,吹动着嘴角边一颗黑痣上长长的毛。

我来到布达拉宫旁的龙王潭公园,里面是一片古树,我叫不出树名。冷清的路上,我看见一排经廊,里面排着七八个水桶粗的经筒。我顿时生起一种神秘的敬畏感。经过时,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转动经桶,我一路摸过去,所有的经桶都转动起来。我围着经桶转,转了一圈又一圈,经桶在我手的带动下不停地自转,发出我听不懂的声音。我先念了一阵六字真经:“埯嘛呢叭哞咪”,然后念藏族朋友告诉我的经文:

一个旋转的中心

上面轮回春夏秋冬

一个长满皱纹的传说

反复歌唱

反复低吟

白山过来了

黑水过来了

……

转着转着,念着念着,我忘记了自己身在那里,只感到有一股很强的气场推着我转,心里有淙淙泉水,有白云一般的羊群,有飞翔的鸟……

这时,布达拉宫的屋顶有六七只乌鸦在“哇——哇”地啼叫,那声音很洪亮,很有震撼力,每一声都会令听者心颤和生疑。在西藏,乌鸦不能叫乌鸦,叫神鹰。它们还在叫,仿佛在召唤什么,暗示什么。我想,它所暗示的东西一定是吉祥的。

藏民洛次是我的同事和邻居,他妻子生了一个女儿,我想买只鸡给他老婆吃。我请洛次陪我去买。在菜市场,我挑了一只黄色的母鸡,我扒开鸡屁股的毛,对着吹了几口气,鸡屁股很干净,断定是只健康的鸡,我说就买这只。我正在数钱的时候,一个藏民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抽回我的手,后退了几步。藏民跟上来,用藏语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洛次迎上去,把我挡在身后,用藏语同他对话。说了一阵,洛次转过身来对我说:“他要出钱买下这只鸡送给你,要你别杀它。”

我不理解,问洛次:“有这样的好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的,他是为了放生求福。”

我想杀不杀是我的事,他也不知道,先占一次便宜再说。我答应了藏民的要求。藏民付了钱,临走时给我鞠了一躬,并祝我:“扎西德勒。”这句话我听懂了,是“吉祥如意”的意思。这时我发现他就是那天早上朝佛的人,他嘴角上有颗黑痣,黑痣上长着几根长长的毛。

回到家里,我举着手中的鸡对洛次说:“怎么处置它?”

“弄个鸡笼养着。”

这不是我的本意,面对洛次,我又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是藏民,他信奉这个。我为自己有不守承诺的念头和对生命的轻视,一连羞愧了好几天。

我和洛次在屋檐下砌了一个鸡笼,把鸡放在里面养着。洛次每天把吃剩的饭菜倒给鸡吃。我也有意多煮些饭,留给鸡。半年后,鸡下蛋了,它为了报答放生之恩,每天下一个蛋,一连下了几十个。洛次的妻子没吃到我买的鸡,他女儿吃上了这只鸡下的蛋。我在西藏三年,不敢再提杀鸡的事。

我回内地后,洛次一直把鸡养着。每次写信、打电话给我时,都忘不了告诉我:鸡好好的。

昨天,洛次打电话说:鸡死了。

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但说不出来。我编了一段短信发给洛次。这段经文也是咯次教给我的:

白山过来了

黑水过来了

深深地冥思

这修来的缘分

图片引用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