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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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又是一个有足球赛的春天,在他们即将迈入高三的时刻,一切娱乐活动都被赋予了最后的激情。萧誉和林枫在场上,陆倾情和罗紫妍在场边;他们是为同一个目标努力,她们却在想着各自的心事。罗紫妍的眼中只有林枫的身影,甚至没有一个缝隙可以留给萧誉。陆倾情的心里却一直在想着罗紫妍,想她对待萧誉会是怎样的一种态度,她甚至很希望他们在一起,好让自己彻底死心。她突然间好想流眼泪,转身欲走的时候却被罗紫妍的惊呼叫住。她转头看足球场,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冲着倒在地上的同伴嘘寒问暖。那个人坐在地上,头发零乱,双手捂住膝盖。陆倾情看不见他的脸,却清楚地看见他与众不同的衣服,以及那后背上白色的11号和白色的GIGGS。
这时候,她的心神才回到了现实,看着萧誉在队友的搀扶下一蹦一跳地来到场边。他的膝盖在流血,显然是这乱石横生的操场惹的祸,但他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场上。
“倾情,你扶萧誉去医务室吧!”罗紫妍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就让她知道了原因,但她对此却毫无感激。
她扶着萧誉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而且脚步极快,因为这让她想到了当初萧誉扶着自己的情景。她知道这段路走得越久,她就会想到越多的东西,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拖着萧誉快步而行,却没有注意到他的鲜血早已流了一腿。
医务室里没有人,她让萧誉坐在椅子上,就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急地盼望着医生赶快到来。
“要不,”萧誉犹豫地说,“你试试?”
“我?”陆倾情真的不敢,尤其是让她为萧誉包扎伤口,她怕弄不好就会让他痛苦万状。
“试试吧,我不怕疼。”
陆倾情慢慢地走上去,蹲在萧誉的膝前,用棉棒清理了周围的污垢,再用酒精消毒,然后擦上红药水。
她的视线全在他的伤口上,不敢抬头观察萧誉的表情。但萧誉却一直在注视着她,那目光中充满爱怜,甚至还很温柔。
陆倾情在水龙头边洗了手,转过身来就看见萧誉正笑呵呵地看着她。
“你笑什么?”
“我想告诉你,其实你处理得非常好,一点儿也不疼。上一次紫妍为我包扎,消毒时竟用了生理盐水,疼得我差点儿晕过去。”
“就因为她让你有了难以名状的疼痛,你才会记住她一辈子。”
“谁说我会记她一辈子?”
陆倾情没有回答,屋中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但他们都可以听到足球场上的哨声和此起彼伏的呐喊。
“现在我也为你包扎过伤口,你会记住我一辈子吗?”
萧誉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陆倾情近前,说:“你不用为我包扎伤口,我已经要记住你一辈子了。”
罗紫妍也就快在宣传部光荣退休,已经和她的继任者见了面。那是个英俊的男孩,和林枫一样的帅气逼人,但眉宇之间却有更多的天真活泼和无忧无虑。
“做部长一定风光无限吧!”
罗紫妍微微一笑,知道这个男孩也曾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存有五色的幻想,但此刻,却是幻想碰撞现实而破灭的时刻。
“我想你和我一样,之所以有资格坐进这间办公室,一定是能写善画。你没有帮手,什么事都只是你一个。”
看着男孩失望而去的背影,罗紫妍默默的收拾自己的抽屉。让一切都成为今天的历史吧!那些该记住的、该忘记的饱含辛酸泪水和欢乐笑容的往事也将从此被装入时间的贮藏室。她把那些贝多芬的名曲装进盒子,却把这两年来的随笔素描付之一炬。该忘却的就要忘得彻底。
可是她仍坚持要完成最后一期校报,并非留恋,也并非为了忘却的记念,她只是想为心爱的米兰庆祝百年华诞。
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待了很久。她曾遗憾自己不是伴随米兰而生,但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她有幸为米兰庆祝百岁生日,因为当今的米兰如此伟大,因为当今的米兰有伟大的保罗。
这四年来,她的心神一直停留在遥远的南欧亚平宁,狂喜过,悲伤过,当他们出人意料地为自己的百年庆典献上一份厚重的冠军大礼时,罗紫妍就下定决心要让全校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米兰的生日。把生命奉献给足球的人是无所畏惧的,因为当初带她步入足球圣殿的是他,伴随她成长的是他,给过她最终领悟的是他,她又怎能说爱的不是他?
她精心挑选画纸,不想在她心目中英雄的面目上留有半点的瑕疵,甚至米兰的队旗和圣西罗球场的灯光。
上海的午间很热,而罗紫妍则一连续几天坐在办公室仅存的高脚凳上,一笔一划精描细绘。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偶尔飘进来一丝湿热的风。罗紫妍的汗水落地有声,而她却充耳不闻。在旁经过的学弟们不时地驻足观望,惊叹这位才女竟然不依托任何照片,单凭记忆就可以把十数位巨星的形象画得惟妙惟肖,不差毫厘。
到了润色的时候,罗紫妍的身旁多了一张工作桌,放着她需要的色彩。可是当她回手洗笔时,却突然感到一阵冰冷,这才发现在工作桌上多了一杯冰水,杯的外壁凝结了无数细小的液滴。她掷笔出屋,在来来往往的过客中寻找熟悉的身影。她看见一个精灵般的红黑颜色一转身就不见了。她认出那是肖阳。
那期校报的题目是引用米兰队歌中的一句:“Milan,Milan,SoloConTe”。当那一期轰动全校的报纸被展示在橱窗里时,罗紫妍也就完成了份内的最后一项工作,走到人生旅途最关键的十字路口。谁都会为这十余年的寒窗苦读拼命的,罗紫妍又何尝不是。

第十一章

上到了高三的学生就像一万米的长跑到了最后的二百米,谁都不会轻言放弃。林枫很少踢足球了,总是静静地坐在他的位子上读书。而罗紫妍自问在这两年中她又有哪些长进,恐怕除了从林枫那里沾染的强辞夺理和那招来自慕容的、让肖阳静脉出血的过人绝技外,自己一贫如洗。
虽然学习任务似泰山压顶般袭来,但他们还是利用寒假去了一趟黄山,谁都知道这将是高中时代最后的机会,经过了这次,都知道将意味着什么。
黄山的夜冷得出奇,晶莹的雪花覆盖了整个山头。他们躺在旅店里,听窗外簌簌的风响,树枝摇曳的身影映在玻璃上犹如鬼魅的手爪。这是罗紫妍第一次看见雪,那么纯白无瑕。好奇心令她辗转反侧,看着身旁因疲惫而沉睡的陆倾情,不只怎地灵思涌动。她悄悄地起身,披上厚厚的棉衣,带上她的画纸画笔,推门出屋,坐在店门口屋檐昏黄的守夜灯下,顶着那似乎近在咫尺的月亮,勾勒那如仙境般的黄山夜景。
山峰像漆黑的巨人矗立在她的面前,但雪却照亮了一切,让她分辨出哪里是石,哪里是树。她抽出画纸,挑选出最合适的一支蜡笔,几笔就将黄山的奇峰怪石表现得栩栩如生。当她完成了第一幅画,就感觉到有一个人坐在了她的身旁。她猜那一定是林枫,也只有他会在这如画的夜色中失眠。可是她错了,她看见那是肖阳。
肖阳也披了一件棉衣,在灯光的映照下有一点忧郁。他看了一眼罗紫妍的画,说:“也许你是第一个画山间夜景的人,尽管周围漆黑一片,在你的眼里却是色彩缤纷。”
“那是因为有了雪。”
在这静谧的山间,空气中充斥的只有他们二人的声音。罗紫妍知道她不能再压抑自己内心的言语,于是对肖阳说:“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我害你流了那么多血!”
“换作是你也一样!”
“不,换作是我不过一点点!”
“可是那会在你头上留下痕迹,使你从此告别美女的行列,就算你不在乎,我也会难过的!”
“可现在还不是一样地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
罗紫妍总是觉得肖阳和那些向她眉目传情的男生不太一样。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也许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但他却是一次次地于细微之处体贴关怀她。不知为什么,自从肖阳为她流出了那些血,她就有些莫名的感动。
肖阳一笑置之,望着山边的苍松呆呆出神。罗紫妍突然感觉到夜凉如水,才知道当画笔不在她的手中时,自己的防御能力竟是如此之差。于是,她又抽出一张画纸,可是却始终无法整理散乱的灵感。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心魔在作怪,难道有个肖阳在身边,自己就不能安心写生吗?
也许是肖阳看出了她的浮躁,说:“当你全身心地投入时,就会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外界的一切都影响不了你。你的那幅米兰队庆一定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
罗紫妍不得不佩服肖阳的观察力,因为他的每一言每一语都说中了要害。可是她却搞不懂原因,那时在上海闷热的办公室里她尚能运笔自如,为什么此时此地却如野马脱缰般地失控呢?
当时的情景又在她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但印象最深的却是那杯冰水。于是她微微一笑,说:“还有一件事要谢你,谢谢你的那杯冰水!”
然而想到冰,她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肖阳拿过她手中的画笔,重新放回盒中,转手就握住了她的右手。罗紫妍能够感觉到他的掌心在微微地出汗,自己的一颗心突突乱跳,双颊生晕。
她知道肖阳爱她,对她的暗恋从未放弃过,但他却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突然改变初衷,使那种美好浪漫的感觉变成了此刻实实在在的渴望。男人的爱,往往都是很现实的。
肖阳握着罗紫妍那只温软修长的右手,沉默了好一阵,说:“当你炎热的时候,我带给了你凉爽;当你寒冷的时候,不要拒绝我给你的温暖!”
罗紫妍却突然想起了林枫,想起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被他这样握着手。她不禁低头笑了笑,说:“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罗紫妍再也没有抽画纸,就和肖阳一直并肩坐着聊天,直到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抹微白,谁都知道那是日出。罗紫妍用她的笔记录下了这一刻永恒的美。
直到天已大亮,林枫才走出旅店,舒展四肢,感叹着迎接又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
要不是肖阳和罗紫妍,他们都将错过这难得一见的黄山日出。

第十二章

达尔迪诺体育场的周围升起了一层青色的薄雾,从看台上望下去犹如隔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林枫纷乱的思绪仍在飘飘荡荡,不知所踪,一会儿想到罗紫妍的笑颜如花,一会儿又仿佛见到陆倾情顽皮的鬼脸。他既不热爱帕尔玛,也不支持AC米兰,在情绪激昂的球迷阵营里,他只是一个岿然不动的旁观者。想想以前没日没夜地踢球,他觉得那真可笑,但那却是他二十多年生命中唯一多姿多彩的回忆。
皮尔洛射失的那粒点球直接导致了AC米兰客场惜负。帕尔玛的球迷欢声雷动,而林枫却记起他高中告别赛的遗憾。
该说再见的时候总是无法拒绝。当慕容,林枫,萧誉和肖阳最后一次身穿那件红黑颜色的战袍并肩站在操场上,已经是要告别这支队伍,告别这些多年合作的战友了。
每个人都知道这场比赛的意义,经过了这一次,那神圣的红黑颜色就会永远消失在学校的足球场上。
可是命运却留给了林枫深深的遗憾,也正是因为他的点球,使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输了球。他不能相信那令人崇拜的红黑颜色也会失去它的光彩,不能相信自己的高中竟是以日薄西山而收场。
高中三年级的气氛总是咄咄逼人,时刻警示着学生们正身处命运的潮头,不能有半点的松懈。上海音乐学院的提前招生通知已经贴在了楼道的橱窗里。陆倾情悄悄地去了,只让罗紫妍一个人知道。这一刻,终于到了她实现毕生音乐理想的时候,也许从今以后,她的生活将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她很遗憾萧誉没有去,也许音乐是属于女人的东西,男人沾染了它只会玩物丧志。
她决定要在沉默中度过和萧誉的这最后百日时光,就让一切都在安静中结束,谁都不会有离别的兴味索然。罗紫妍连续发了两天高烧,一直没有上课,这就更让她觉得学校生活的枯燥无味。晚上放学的时候,那辆白色别克没有来接她,这在她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她只有一个人坐在学校门口的花坛上,看着那深蓝色的夜空。突然,她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划破夜空有如神乐仙曲,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些远古的传说,现代的故事。她听得入了迷,循声望去,看见在街灯的投影下映出一个少年修长的身材。他倚在自己的单车上,吹着短笛。当他终于放下了笛子,陆倾情才认出原来那正是萧誉。
“这次是真的没来接你吧!”
陆倾情笑了笑,站起身来,沿小路慢慢向前走。萧誉追上她,说:“你去上海音乐学院考钢琴了。”
陆倾情点点头,仍然没有说话。
“我看见你了。”
“什么?”陆倾情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也去了,但考的是短笛。”
陆倾情的心经过瞬间的快乐又恢复了平静,这么普通的举动已经不能在她的心海掀起三尺巨浪。
萧誉看了看天色,说:“我送你回家吧!”
“算了,我坐出租车。”
“我奉劝你还是别有这种想法。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一个单身女子要在这个时候去江湾,就算有人敢载你,你敢搭吗?”
陆倾情看了看萧誉的单车,那辆车只有两个轮子一个座,简单得再也不能简单:“你想怎么送我?”
“坐我的车。”
“坐哪里?”
萧誉一拍车梁,说:“这里。”

第十三章

陆倾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坐了上去。夜凉如水,萧誉和陆倾情的身影在昏黄的街灯下呈现出奇怪的形状。陆倾情无语,因为她觉得萧誉对自己突然百般温存,那温存似已超越了朋友的界限。心中有爱的女人就像走在那茫茫的撒哈拉沙漠里,只要看到绿洲,哪怕那只是虚幻的海市蜃楼,都会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此刻的陆倾情正是看到了那沙漠中的一团水气,她因此而想入非非,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起风了,夜晚的冷风最能引发人的愁思。陆倾情坐在车梁上,扭头看着萧誉的左手,看他的手表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映射出的美丽色彩,看他的衬衣袖子在夜风中瑟瑟地抖动,就像一只黑暗中的白蝴蝶。
她突然很希望家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通向家的大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而她也能明显地感觉出萧誉骑得很慢,车把甚至有些摇晃,萧誉是不是也和她有同样的想法?
萧誉突然轻轻地唱起歌来,在无人的公路上有如天籁之音。他的歌声很美,美得让人忘记了去关心他到底唱了什么。但陆倾情知道,萧誉在这个时候唱的歌一定是专门唱给她听。

不要不要假设我知道
一切一切也都是为我而做
为何这么伟大
如此感觉不到
不说一句的爱有多好
只有一次记得实在接触到
骑着单车的我俩
怀紧贴背的拥抱
难离难舍想抱紧些
茫茫人生好像荒野
如孩儿能伏于爸爸的肩膀
谁要下车
难离难舍总有一些
常情如此不可推卸
任世间怨我坏
可知我只得你承受我的狂或野

车子稳稳地在别墅的门口停住,陆倾情跳下车,往屋里望了一眼。父亲的书房和卧室都没有开灯,只有罗紫妍房间里柔和的黄光透过淡粉色的窗帘投射出来。整幢房子是那样的死气沉沉。
她走过来向萧誉道谢。
“辛苦你了,绕了一大圈来到江湾,现在还要赶回杨浦。”
但是令她奇怪的是,萧誉对她的致谢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客气,他看着陆倾情的目光似乎有一些散乱,有一些茫然的不知所措。当陆倾情再一次说出空洞的感激话时,萧誉却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以为我送你回家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
“啊?”
“我是想告诉你,”他终于开口了,“我放弃演段誉,改做张无忌了。”
他说完就在陆倾情的脸颊上印上一个吻,之后便骑车扬长而去。陆倾情站在原地,望着那条让萧誉的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公路,久久地不愿离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这太快的变故让她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她的撒哈拉沙漠终于也有了绿色,真实的绿色。
她回过身就看见了罗紫妍甜甜的笑容。

第十四章

当陆倾情第二天一大早出现在教室的时候,她就彻底改换了模样,美丽得如古希腊神庙中的女祭司。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衣,深蓝色的学生裙,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搭在胸前。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是那种既惊讶又赞叹的表情,但陆倾情知道没有一个人能猜透这其中的奥秘。
“女为悦己者容”。她的确需要改变,需要以一个淑女的形象重新出现在萧誉的面前。可是结果令她失望了,萧誉一连三天没来上学,她所有的精心准备都失去了原有的用意,白衬衣已经黯淡,麻花辫也有些散乱,许多种不祥的猜测包围着她,让她心乱如麻。
当萧誉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时,陆倾情看得出他的憔悴。以他开朗活泼的个性,竟然穿了一身严肃的黑色,那就像送葬灵车的帷幔,把阴间和阳界永久地分割开来。
萧誉坐在陆倾情的身边,任凭前排的林枫和罗紫妍如何盘问,也始终不吐露一字。陆倾情发现萧誉沉默得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始终不看她一眼,也不关心她的改变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压力。她坐在他的身边感觉到的只有严冬一般的寒冷。
天色已晚,放学的铃声回荡在校园的上空。萧誉沉默地收拾书包,然后救疾步冲出教室。陆倾情呆呆地坐着,看同学们一个个地走出去。罗紫妍走过来合上她面前的书,提醒道:“该走了。”
“你去车里等我,我马上就来。”
罗紫妍出去了,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到了。空空的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孤独的身影,荧光灯发出惨淡的白光。她不知为什么就好想流眼泪,难道那一晚所发生的事全是她的想象?难道萧誉的亲吻也是在梦中吗?
她熄了教室的灯,回手锁好门。楼道里的光线昏暗而颤抖,也看不见一个人影。陆倾情刚刚拐到楼梯口,就有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她吓得大叫了一声,但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她能感觉到那双手是萧誉的,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可是当陆倾情回过身来的时候,却看见他在流泪。那是一个男人脆弱而无声的泪水,滚出他的眼眶就立刻化为一粒珍珠。
“萧誉,你怎么了?”她伸出手去要擦他的眼泪,但是被他捉住了放在唇边,她能感受到那些印在她手上的吻是火热的,是滚烫的,就如同他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
“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有时间吗?”萧誉终于说话了,但他的声音却带着明显的沙哑。
“干什么?”
“我只想让你一个人知道我旷课三天的理由。”
陆倾情给罗紫妍打了电话,求她多给自己二十分钟,就和萧誉一起来到空旷的操场上。天空中一轮圆月,丝丝微风吹拂着他们的脸。陆倾情感觉到的是惬意,而萧誉的感受只有苍凉。
“倾情,”萧誉的这一声称呼就让陆倾情快乐起来,“倾情,我已经决定毕业之后做警察。”
“那很好,子承父业。”
“我要为我爸爸报仇!”
“他怎么了?”陆倾情惊讶地看着萧誉,看他的眼神中闪烁着愤怒的火光,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萧誉叹了一口气,说:“死亡是不是很可怕?闭上眼睛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任别人怎么哭怎么喊,他都不可能活过来。还有那些猝死郊外、暴尸荒野的冤魂野鬼,他们都在咒骂这个世界的冷酷,没有人愿意为他们修碑立墓,甚至不愿满足他们死而瞑目的最后愿望。还有人在死去时面目狰狞,身上千疮百孔,他们本不应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但他们选择的职业却让他们最终走上了这条道路,这些人就是警察。”
“你明知道警察的命运如此,也愿意选择这种职业吗?”
“男人的本性是复仇。”
月光如银练般皎洁,璀璨的星空已经生出了一些乌云,陆倾情知道她和萧誉没有几天相处的日子了。

第十五章

帕尔玛的确是个小城,但却小得那么精致。天气越来越凉了,林枫身穿一件白色高领套头毛衣,黑色休闲西装,双手插进口袋里,徘徊在帕尔玛错落有致的建筑间。他知道这样的小城留不住罗紫妍。
四周充斥的意大利语让他有种流浪他乡的孤独感,他知道罗紫妍也一定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从小就有惊人的一致性。
没想到在这样小的城市里也会见到地道的中式餐馆,那种煎炒烹炸的味道对林枫来说已经是久违的了,自从他来到意大利,就再也没有吃过一顿舒心的饭。
他不禁走了进去,而闻到的那种熟悉的气味却让他想起了高中毕业分别那痛苦的一幕。

就要走了,从此天各一方;
会怀念吗?即便天色将晚。
凤凰花开,心头总会有些感怀;
鹂歌声声,梦里依然轻轻吟唱。
就要吃最后一顿饭了,
再举杯不知是来世还是今生;
就要在月台上挥泪洒别了,
也许命运将把这次再见变成永远不能再见。

高考,以其极具威慑力的脚步走近每一个面临考验的学子,甚至连空气中充斥的都是关于黑色七月的议论。这些人、这些事成了那个时期全国关注的焦点。
当那充满疾风骤雨的三天在眨眼间度过,陆倾情悄悄来到父亲的书房,说出了她要做警察的愿望。
满以为父亲会像从前一样,对她这忽然心血来潮的想法置之不理,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次,陆存政勃然大怒。
陆倾情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似乎忘记了这十几年来对她的娇宠和纵容,把那些表示失望和愤怒的词汇全都抛给了她。
“做警察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限制我选择职业的自由?”
“正是因为这是选择职业,我才不能放任你。你以前那些胡闹的事,因为无关紧要,我也就不想管你。学音乐不是很好吗?我不指望你为家里挣钱,只要你听我的话,你可以玩艺术,可以很安全、很快乐、甚至很出名。你为什么要放弃这个选择?”
“如果你认为我以前的种种都是胡闹的话,那就算是吧!但是这一次,我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我从来没求过您,只有这一次您都不答应吗?”
陆倾情的眼泪都快流了下来,陆存政也就软了心肠,他最怕的就是女儿的眼泪,因为那让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亡妻,想起十数年前当陆倾情呱呱坠地时,她同样多情而惨戚的泪水。
他长出了一口气,点燃烟斗刁在嘴上,吐出一圈圈青色的烟雾,说:“你以为你妈妈真是难产死的吗?”
“难道不是吗?”陆倾情的泪水在眼中凝结,她从不知道关于她的出生原来还有另一种解释。
“那个时候虽然不像现在这样有先进的医疗设备,但我也不会傻到为了保全你而放弃你妈妈。那全是因为当时你妈妈根本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她撑着那最后一口气,全是为了把你带到人间。”
“这都是怎么回事?”
“你生活的范围永远是你周围的小圈子,你不会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少勾心斗角。你不知道麦德林集团吧!那是世界上最大的贩毒组织,总部设在哥伦比亚,控制了全世界两万多毒贩。你外公就是这个集团在日本的事务总监,而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不甘心受制于人,自然就和你外公分庭抗礼。那一仗我赢了。
“认识你妈妈是在英国的利物浦。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她还是个系着红围裙的服务生,漂亮得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她那样清纯,那样可爱,我怎能不爱上她呢?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是为了夺回父亲的权势,一路跟踪我到英国的。当时的我伤心欲绝,真想杀了她。可是我狠不下心,最终给了她两种选择,要么跟我走,要么去叫她爸爸来杀了我。
“她不是一个坏女孩,最终被我的诚意感动,和我一起回到上海走过红地毯。后来她怀孕了,等待你的出生实在是一件难熬的事,每天掐指数日,就希望赶快看见你的小脸。可是你外公绝对不容许任何人背叛他,他派人来上海要接走你的母亲。当时,她已经快生了,我们都在医院里。当我的手下跑来找我,告诉我说双方已经打了起来,并且我们损失惨重时,我和你妈妈所能做的只有潜逃。没想到,在码头上却遇到了你外公本人。
“他说我绑架他的女儿,并马上掏出手枪,而我们却手无寸铁,但在这关键时刻,你妈妈站在了我这一边,公开指责她父亲的毫无人性。这一下激怒了他,他叫来了几名手下,但他们都不敢对自家小姐怎样。当我仅剩的几名手下赶来,双方火并的时候,我和你妈妈趁乱逃走。本来是可以脱身的,但那一次我才领会到日本人有多么冷酷,当我们跳上船,摆脱了你外公的追杀,才发现你妈妈早已中了枪,部位很不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她硬是咬牙坚持,凭借顽强的信念终于挨到了长兴岛一个农场小诊所。我对大夫许以重金,终于生下了你,可是你妈妈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你来到这个世界时是啼哭着的,就好像是在表达对母亲的眷恋。那一天的雨下得好大,就像天公流下的眼泪。”
陆存政闭上眼睛,十八年前惊心动魄、生离死别的一幕重又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后来,我们一直生活在利物浦,完全因为我无法忘怀那段美好的记忆。现在你执意要做警察,难道想让你爸爸也啷当入狱吗?”
陆倾情听得呆住了,听父亲讲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听那些发生在自己出生前的荡气回肠的故事。她不具备父亲打拚天下的果敢,也没有继承母亲大和民族的坚忍,但却无法摆脱地延续了他们贼寇出身的命运,她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成为那英姿飒爽的人民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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