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打拼的:中国护士在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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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励志故事

一、勤慎肃恭(9)
我照着她说的办了,因此了解了有关感恩节的历史。原来,感恩节起始于两百年前,当第一批拓荒者登上新大陆的时候,经历了第一个严冬,饥寒交迫。当时心地善良、待人诚恳的印第安人拿出自己过冬的食物,与探险者共享,这样他们才度过了难关,并生存了下来,迎来了第二年的丰收。为了感谢印第安人,新移民搞了一个感恩节,并流传到今天。所以感恩节不光是吃火鸡庆丰收的日子,更是向天下所有的恩人说感谢的日子。
在我明白了感恩节的含义后,贝蒂邀请我们全家,外加她的一些朋友,一起到她家共同庆祝这个传统的节日。她亲手为大家准备了一顿丰富的感恩节大餐。在我们用餐之前,大家一起十分虔诚地感谢仁慈而伟大的上帝,感谢辛勤养育我们的父母,感谢可敬可爱的师长,感谢诚心相待的朋友,更感谢上苍让我们这些人有缘相聚在一起。
感恩节之后,贝蒂用同样的方法,向我介绍了美国大大小小的许多节日。我从贝蒂那里不仅了解了一些美国的历史,同时也了解美国的很多风土人情。
比如:圣诞节。感恩节刚刚过去,人们就开始张罗圣诞节了。圣诞节是耶稣诞生的日子,是美国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是家人欢聚一堂的美好时刻。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时,人们就开始往家里拉圣诞树,并用五颜六色的彩灯、彩球、彩带把圣诞树装扮起来。
许多精明的商人也开始利用一年一度的难得的机会大做广告,推销各种各样的新式产品,像服装、玩具、家用电器等等。每一座商业大楼都是灯火彻夜通明。带着红帽的圣诞老人处处可见,亲切、温和、慈祥的笑容感染着的每一个人。
清晨,商店刚一开门,人们便像开了闸的潮水一样,蜂拥而至,将商店挤得满满的。顾客们抱着大包小包,挤来挤去,个个脸上挂着笑,心里淌着蜜。
人们就这样一直忙着,准备着。直到圣诞节的前夜,全家人聚到一起吃一顿丰盛的传统式圣诞节晚餐。长年在外的孩子们也往往都在这一天赶回家,带来无限的祝福和惊喜。
对于孩子们来说,圣诞节的快乐是来自于圣诞老人的。他们一心一意地盼着圣诞老人的光临。有心的父母,会在孩子入睡之前,帮孩子在客厅的桌上放上半杯牛奶、几块黄油饼干,准备慰劳圣诞老人。当孩子们带着美梦入睡之后,父母又会替“圣诞老人”吃掉一点点备好的小食品,再轻手轻脚地将事先买好的玩具包上美丽的彩纸,上面写着每个孩子的名字和圣诞老人的签字,摆放在圣诞树下。童话竟然是这样的出神入化。
圣诞节的清晨,每个人都可以在圣诞树下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礼物。礼物都是互赠的,带着美好的祝愿。在这一天里,所有的教堂都会举行各式的庆祝活动,感谢上帝将幸福和光明带到了人间。
除了这些具有纪念意义的节日以外,我和贝蒂还一起度过许许多多的愉快时光。在那琳琅满目的商店里,在那引人入胜的影院里,在那味道鲜美的餐厅里,在那趣味盎然的博物馆里,在那林林总总的书店里,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夏日里,我们一起在林阴道上散步;严冬时,我们一起去公园赏雪。
时光在我们的欢声笑语里流逝。通过贝蒂的介绍,我的美国朋友日益增多,再加上在贝蒂的耐心诱导下,我不断地加深和体会了美国社会的不同层次,我的语言学习也随之变得更加充实丰富,多姿多彩。
从实践中,进一步证实了贝蒂所说的:语言不是孤立的,它和文化是紧密相连而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
贝蒂这样尽心尽力地教我学英文,是分文不取的;只是她请我用同等的时间教她中文,作为交换的条件。那还是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美国人还很少有对中文感兴趣的。我也问过贝蒂为什么要学中文?她当时解释说:她先生是搞外贸的,在繁多的生意交往中,有一部分是中国方面的生意,并且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造访中国,所以她想先学一些简单的中文会话,以备所需。
一、勤慎肃恭(10)
后来我了解到,其实她先生所做的中国生意是很有限的一部分,去中国的事也真是个“可能”而已。而为了一件“可能”的事,就愿意下苦功学中文,我想,这就是贝蒂。事实上,从贝蒂平日的行事作风上看,去中国访问的事能否成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总能从自己平凡的生活中找到一种新的希望,并为此而付出不懈的努力!
贝蒂做学生像做老师一样认真、刻苦、一板一眼。由于当时我们都缺少中文教材,我只好将一本出国时带来的、给小女儿买的少儿中英文对照读物作为基本教材使用。那本书不仅内容浅显易懂,而且还包括图片、英文和中文,对于初学者来说,这是一种很可行的形象教学方法,贝蒂如获至宝。
贝蒂按照她自己的一套特有的学习方法来学中文。在我反反复复的更正下,她将每个字的发音,把注音认认真真地记下来,然后再反复地读给我听。每个词,她都要求我给她讲解词意和用法。尽管贝蒂在中文的发音上与其他老外学中文一样有着许多共同的毛病,但她的悟性极好,学习中文的速度快得惊人。
可惜的是,在这个以蓝眼睛、黄头发、白皮肤为主的国家里,我无法很形象地介绍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一切有关古老中国的描绘只能成为纸上谈兵。唯有中国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我可以尽我所能做一些请贝蒂尝尝。不用说,贝蒂全盘照收,赞赏有加。
最后,从我做、她吃慢慢地发展到我做、她也做。还记得,贝蒂开车带我到当地的一家东方店,买足了所有做春卷用的原料。然后,在贝蒂家的厨房里,我从做馅到包再到炸一步步地示范,并手把手地教她。当她终于吃上自己做的春卷时,脸上浮现出一种十分得意的笑容,俨然她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国人了。
那年,我过生日时,贝蒂送给我一份包装十分精美的礼物。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层银灰色的包装纸,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本发黄的旧英文书。贝蒂说那是她特意在旧书店找到为我买的,希望我能喜欢。我轻轻地打开书的扉页,上面写着贝蒂的赠言“只要你有梦想,你就一定会实现”。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读一本英文自传体的书。
这是由一位年轻的中国女人用英文写成的自传。作者在书中叙述了自己的故事。她自幼因病而变成盲人,但是她后来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在广东和香港的学业。应邀到美国留学四年半,再回香港执教。作者以流畅的文笔谈了许多家庭趣事,谈了她所爱的人,更谈了她作为一个残疾人的内心世界。这是一个真实而又感人的故事。全书大约三百多页,从文字到语法上,都浅显易懂,非常适合我当时的阅读能力。
读完这本书,我也就明白了贝蒂的良苦用心,明白了她送给我这本书的真正含义。她是想以此再一次告诉我“有志者事竟成”的道理。
贝蒂是个好老师,好就好在她教书更教人。对于我这样一个新移民的求学者,贝蒂明白,首先帮助我做好心理建设是头等大事。一个人忽然来到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外加上语言障碍,举手投足都在一片茫然之中,自信心当然会受到挫伤。对这样的人来讲,首要任务是增加、巩固自信心。有了自信心的人,在美国面对学业、工作、生活、朋友等各种新环境和新问题时,便会有条不紊、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相反,则会一事无成。
所以,贝蒂在教我的过程中,总是以鼓励为主。她平日的语言都是那样朴素、温和,但却有着一股精灵的机智见识,总有着耐人寻味的道理,总像是四季的晴天那样,能替我排忧解难,使我快乐和自信起来。
在做贝蒂学生的同时,我还自学了托福需要的课程,并参加了考试,由此加大了我的英文词汇量。另外,我还在大学里选修了为期三个月的美国护士助理的培训课。课程分为理论和实践两部分。在理论课上,我用英文系统地学习了人体的八大系统、老年的常见病及其护理等知识,然后是临床实习。当三个月的课程结束后,我参加了十分严格正规的笔试和操作考核,并得到了学校颁发的美国护士助理的证书。
一、勤慎肃恭(11)
5护理功绩点点滴滴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来美国的头一年就这样在紧张而繁忙的工作、学习中匆匆度过。
这一年里,我的英文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工作上也渐渐变得得心应手,周围的人也慢慢读懂了我这个黄皮肤、黑头发、独一无二的东方女人。
于是,我在做了一年的夜班工作之后,护士长把我调到下午班,即从下午3点到晚上11点。从黑到白,对我是个不小的肯定。最起码,说明我已一点点地融入了他们的生活,可以在白天与老人们用英文对答如流地护理和满足他们的需要了。
然而,新的工作是要付出更多代价的,最主要的是护理任务和内容的增多,以及工作节奏的加快。
下午班大致的工作程序是这样的:当老人们还在午休时,我们上下午班的护士和护士助理,就已经开始交接班了。这之后,我们每个护士助理都会从护士长那里领到一张单子。每张单子上大约都有8到10位老人的名字,这便是我们每个护士助理当日所要负责护理的老人。在每个老人的名字后面,详细地写着当天对每个具体的老人护理的特殊要求。在这其中,至少有四五个老人需要护士助理帮他们洗澡。
领到工作单之后,所有护士助理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没办法,非快不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我们必须完成的护理任务。
协助我的10个老人午休后起床、如厕、洗漱、梳理,再给其中的5个人洗澡更衣,然后给他们喂晚饭、做晚间护理,最后帮他们上床入睡,忙是忙,累是累,但无论如何是能在指定的时间里完成任务的。
问题的关键是,在按部就班地履行护理计划的同时,又会遇到许许多多节外生枝的事,诸如:艾琳不肯洗澡、比尔德将大便拉在床上、凯布尔丢了假牙、戴西找不到鞋子、伊顿将饭碗打翻在地。好像全世界的乱子都在老人院里同时发生了。于是,我也就必须生出三头六臂,在同一个时间里处理不同的事。
我在做这些工作时,自始至终本着这样一个原则:有求必应,忙而不乱,面面俱到,我对我的要求是让我护理的十个老人的要求得到满足,在我当班的这一天里,人人看上去整洁、光鲜、舒适、快乐、美好和平安。
日久天长,人与人之间自然会生出一种对彼此的情感。我和我的老人们也是这样。我们相互尊重,相互体贴,相互关心。我在护理他们的同时,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珍贵的东西,诸如美国式的待人接物的礼貌风俗、美国人对待人生的豁达和开明、美国人与人之间的幽默和风趣。当然,更多的还是从他们讲的妙趣横生的故事中,我学到了更多更实用的英文。
真的,我常常被发生在老人院里真实的故事所感动。
那一年的春天到了,春色一天比一天地浓起来。刚刚下过的几场春雨把大地全部洗刷明净,将漫长冬季那死气沉沉的残痕一扫而光。人的情绪也随之变得明快利索起来。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一个即将入院的老夫人——凯茜。
凯茜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多大年纪?快乐的?还是忧愁的?我们事先都不清楚。这是因为美国人在为自己的父母选择老人院时,往往要事先走访多家老人院。他们要了解各个老人院居住的环境、饮食的好坏、价格的高低;然后,经过他们的横向比较、权衡利弊之后才为父母选定一家他们认为最满意的老人院。
而在这些孝敬的儿女们参观老人院时,多数都由经理来接待,给他们做一些相关的介绍,并领他们到处走走看看。这项工作和我们护士助理毫无关系。
往往是到了老人入院的当天,我们有关的助理才会接到通知。刚好凯茜入院的这一天是我当班。我草草地看了看有关她的简介,那是由她的家庭医生写的——凯茜,女性,现年82岁,患有心脏病、轻度糖尿病。双目因眼疾作了手术,术后视力下降,目前近乎于失明。
一、勤慎肃恭(12)
盲人?!我和我的同事吃惊得大眼瞪小眼。我的脑子里马上出现的是沿街看到的导盲犬牵着老人,闲散地走着。而我也很快地意识到,从今以后我就是凯茜的那只导盲犬!
下午四时整,凯茜在女儿女婿的陪同下,准时来到了老人院。凯茜体态丰盈,面孔白皙,目光中不但看不出任何茫然和寂寞,反而流露出盈盈的笑意。优雅开阔的前额上,刻着时光碾过的印痕。她上身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短衫,下身穿了条淡粉色的长裤,在上衣的外面,又加了件粉白相间的外套,脚上是一双白色的皮鞋,左手腕上戴了一串精美的用淡粉珠子串成的手镯。她走起路来,身体笔直,既没有82岁老人的苍老,也没有盲人的灰暗。相反,她的到来,倒像是带进来一束快乐的粉色光环。
当我领着她来到她的房间时,我告诉她,这是间既舒适又美观的房间。墙的四周是用那种最能使人心态平和的淡绿色漆成的。而窗帘是双层的,紧挨着玻璃的一层,是用半透明的白纱做成的,白纱外面是一层墨绿色的丝绒锤地窗帘。我告诉她女儿,下次来时可以给凯茜带个小电视和家庭老照片什么的,把这间屋子装点得更有居家的味道。
然后,我转身笑着对凯茜说,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希望她能喜欢。凯茜马上大声地回答我:“我喜欢,我喜欢,我视力虽不好,可我心里喜欢!”然后她又拉着我的手,好像是要肯定我理解了她的意思。她说:“我喜欢,就是我快乐。快乐是一种心境,是我自己决定和掌握的。这不在于这个房间的大小,家具的新旧,而在于我没来之前,我就决定喜欢这个新家了。”
凯茜确实是一个快乐的老太太。她眼睛虽不好,但耳朵却不聋,对外界的反应既敏感又准确。她在入院之后不久,就交了不少朋友。她对我们助理的工作,从不挑剔。凡是自己能做的事,绝不麻烦我们。
又一次,我和她聊天说到快乐,她说她自己一生的快乐原则是:心中不存憎恨,脑中不存担忧,生活简单,多些给予,少些期盼。
是的,那个时候,我初到美国,经济拮据,工作辛苦,心中常常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不满。但是一位普通平凡的盲人老太太却用她的言行告诉了我,什么是快乐的真谛。快乐是一种思想,一种感受,天堂和地狱都在我心中。只要我想快乐,我就是一个快乐的人。而能够为自己快乐地活着,是一种洒脱,是一种成功和超脱的人生。
自从和凯茜成了忘年之交后,我的心情也慢慢地开朗起来了。然则,生活的真实性就在于它并不是处处皆美好。一家老人院就是一个大千世界的缩影,这里有着形形色色的老人。有快乐的凯茜,就有忧愁的桑德拉。
桑德拉是所有的护士助理都感到头痛的、难伺候的老人。
这里是有一定原因的。桑德拉多年来患有强迫症。强迫症是一种以强迫症状为主的神经症。患有强迫症的人,对自己的某些明知不合理却反复出现的观念、情绪和行为不能控制,无法摆脱。焦虑和痛苦常常驱使患者一次又一次地违背自己的意愿去重复那些毫无意义的观念和行为。
平日里,桑德拉的为人表现得十分拘谨,敏感多疑,胆小怕事,自卑自怜,过分注意生活中的细节。比如:平日里,她的房间和卫生间必须收拾得一尘不染,犹如生活在真空之中。各种生活用具也必须放在她规定的位置上,所有的衣服更要按她编的号码,纹丝不乱地放在柜子里。
不仅如此,最难办的是她每晚入睡前的晚间护理。晚上如厕之后,第一件事是刷牙,牙膏挤在牙刷上的多少,要由她来定。挤多一点,她说浪费;挤少一点,她又说刷不干净牙齿。接下来是洗脸的规则,她洗脸和洗手的香皂和毛巾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脸和手的次序是:先用专用的香皂洗脸,再用专用的毛巾擦干;然后再如此这般地重复一遍洗手的过程。
等好不容易洗漱好了以后,她便坐在沙发上,先让护士助理给她按摩背部,手法过轻过重,都会引起她的反感。接下来,是让护士助理将润肤膏擦在她的两条小腿肚上。每一条腿要反复擦三遍,每一遍之间要有间隔的时间,时间的长短是由她从一数到五十的标准来定。这一切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只是强迫症的一种十分典型的症状而已。
一、勤慎肃恭(13)
当这一切都在她的强迫意识下完成后,就差换睡衣上床入寝了。美国各家老人院的睡衣,都是统一的。但桑德拉坚持不穿院里的睡衣,而是要穿自己的。这倒也没什么。可她从周一到周日都要换不同颜色的睡衣,并要求我们护士助理将每日要穿的睡衣的颜色记下来。我们建议她将睡衣也编上号,但她却毫无理由地拒绝。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固执来自于强迫症。
要知道,我们护士助理每天不是只护理一个老人,每天都有那么多的老人,等着我们去照顾;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完成。我们怎么可能准确无误地记住桑德拉一周轮换着穿什么颜色的睡衣呢?常常是因为护士助理拿错了睡衣而惹得桑德拉大呼小叫。然后是她自己生气失眠,从而又给夜班的护士带来了很多麻烦。
最后一道程序是盖被。桑德拉大多数时间是盖两层,一层是被单,另一层是线毯。第一层被单,要拉到腋下;第二层线毯,要拉到腰部。高了或低了,她都会抱怨。然后要将她的床头摇到她指定的高度。
桑德拉每晚睡前的一通“奋战”,不仅是把我们,同时也把她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不胜烦恼。但她的强迫意识却迫使她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她便不会安心。所以,这场戏仍要天天上演,永无完结。
为了桑德拉,我特意到美国的地方图书馆,去查找有关强迫症的资料,从而了解了强迫症的起因、治疗和护理。在护理的章节里,特别强调了对这样的病人在除了药物治疗以外,最重要的是心理护理,而完成心理护理的人主要是病人的家属。对于成年累月住在老人院里的桑德拉来说,我们这些护士助理就是她的亲人了。
我知道,桑德拉一直在服用抗强迫症的药物。但实际上,对于这种病人,光靠药物治疗而没有心理治疗,其效果往往不佳。必须双管齐下,才能收到明显的效果。而日复一日的心理护理,很明显的是要靠我们这些护士助理来完成。我想试着帮帮桑德拉。我采取了书上介绍的“顺其自然”法。我将桑德拉睡前的一切习惯,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每每轮到我护理她时,就看看小本子上的内容,久而久之也就都记熟了。
刚开始,桑德拉并不十分相信我。因此我每次护理她时,总是有意把动作放慢,格外小心谨慎,耐心温柔,尽量让她心满意足。
也不知道是我的脾气性格让她觉得很耐磨,还是我的柔声细语让她听起来很顺耳,抑或是我的认真态度让她深受感动,总之,她从开始对我的怀疑,渐渐变成了信任,最终变成了依赖。发展到后来,她决定不让任何人给她做晚间护理,只要我这个中国人来护理她,好“光荣”呀!我的同事们都乐得手舞足蹈,从此卸了桑德拉这样的一个“大包袱”,谁会不乐呢?!
说心里话,我也并不是那样心甘情愿地天天护理这样一个有“心理麻烦”的人,但我也并不讨厌她。我知道她就是一种病态,她处在迫不得已的状态中无法自救。
就这样,桑德拉成了我每天理所当然需要照顾的老人。每当她高兴,我又有空闲时,她也会拿出家庭老照片本子,慢慢地给我讲她家里每一个故事。看到她开心一些,我也会为她高兴。我们之间一直友好相处,平安无事。
然而,生活中常常会有着出乎意料、大起大落的变化,让人感到措手不及。就在我接手护理了桑德拉三个月之后的一个冬天的下午,天气阴沉沉的,漫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我按时下午三点钟去接班,刚刚走进护士站,一个同事就对我说:“萍,那个最喜欢你的人走了。”“谁?”“桑德拉!”“去哪儿了?”同事指指天。我吃惊地问:“去天堂了?怎么回事?”“心脏病!今天早上十点多走的。”
怎么会呢?昨晚上床时,她还好好的,和我道过晚安呢!我身不由己地冲到桑德拉的房间里,但早已是物在人亡。桑德拉那时已被送到太平间去了,床上空空的。我一个人轻轻地在那个十分熟悉的房间里,从卧室到卫生间,一切的一切,仍旧是按照桑德拉生前的“严格”要求,纹丝不动地、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每一件东西上好像还留着桑德拉的体温。难道物也有情吗?它们是不是也在和我一起追思着桑德拉夫人呢?我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内心无限的惆怅。我和桑德拉之间的短短的几个月的淡泊之交,在告别之际,竟是如此沉郁的一抹。
一、勤慎肃恭(14)
生命竟是这样脆弱。在让我感到茫然的同时,也让我感到时刻肩负着亲手把老人送上天堂的重任。也正因为如此,我更希望让我的老人们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芭芭拉是个中国南方的老太太,却有一个洋名字。她是我在老人院工作多年中,唯一护理过的一个中国人。所以,至今回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
芭芭拉两年前中过一次风,由此变成了老人院的轮椅阶级。
芭芭拉即便是在中国人里,仍属于那种瘦弱老太太,更不用说是在一群人高马大、体重超标的美国人中间了。外加上她衣着随便,身无首饰,素面朝天,灰蒙蒙的头发既短又薄。这一切都给芭芭拉带来了更多的苍老。
芭芭拉是个安静且要求不多的老人。平日里,她凡人不理,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坐在窗前发呆,一呆就是一个下午。我试着和她打招呼,她也简单地挥挥手并不说话。为她做事,她也只是说声谢谢而已,从不多谈。有一次,我去为她换床单,见她又是坐在老地方倚窗呆望。我也好奇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想看看有什么东西那么吸引芭芭拉,但却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窗外倒是有着一片极开阔的绿茵茵的草坪,和着湛蓝的天空,天空中又有几朵闲散的白云,悠悠荡荡的,像是大海里浮动的白帆。蓝白绿以外,则看不见任何车影和人影。整个画面中唯一移动的东西就是那变幻不定的白云了。或许,芭芭拉是喜欢赏云的女人?想到我自己闲暇时也有望云遐思的爱好,便觉得我懂得了芭芭拉。
但是,细观芭芭拉,又可以看到她明显不愉快。而且就我在那里工作的日子里,从没有见过她的任何亲人。她是个孤老太太?无儿无女?会不会讲英文?她来自何方?为何不开心?一连串的问号在我脑子里出现。有一次,我听到她在电话上用英文很生气地与人交谈,然后“叭”的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原来,她会讲英文,只是不愿意和周围的人交谈。
再后来的一天,芭芭拉用了泻药,而没来得及去厕所,就把裤子全搞脏了。我一声不响地替她清理、洗澡、更衣。她大概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一遍遍地用英文说谢谢。我告诉她不必谢了,照顾她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我只希望她能过得顺心!她听了,不再说什么,眼里却蒙上了一层泪。
从那以后,芭芭拉开始把我当作朋友。她从坐在窗口改为坐在房门口。一看见我空闲了就招招手,让我到她房里去。她住在单人房间里。房间里除了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桌上也是空空的。衣柜里也就几件常换洗的衣服,绝不像隔壁的洋老太太们,东西多得似乎可以从桌上、柜中流出来。
没有一样可以共同欣赏的东西,我们只好面对面地聊天。但芭芭拉是香港人,只会讲广东话;而我是北京人,只会讲普通话。无奈,我们只好用英文来沟通。她的英文是典型的带有港味的英文,有些怪怪的,要细心才能听懂。
原来,芭芭拉是个有儿有女有家的人。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中期,先生和她带着五个儿女从香港移民到美国。他们用了在香港的全部积蓄,开了一家中餐馆。那个年代,美国人对中餐虽还不像今天这样疯狂,但中餐馆一行,仍能做到收支平衡,小有盈利。她和她先生经营餐馆,虽然付出了千辛万苦,但收获是养育了五个儿女。
和所有第一代移民的父母相同,他们儿女接受的是全盘的美国教育。一个个学有所成,都慢慢地飞了,剩下老两口和一个餐馆。原本打算卖掉了餐馆,老两口也过过平安的舒心日子,可是人算赶不上天算,芭芭拉的先生因为肺癌不治而撒手人寰。当芭芭拉从悲痛中爬出来以后,感觉自己真的无力再支撑一家餐厅了,最终决定将餐馆卖掉,一人安心度日。
怎奈,过惯了繁忙日子的芭芭拉猛地停下来养老,却生出了诸多不适,生活百无聊赖。这时,她忽然有一种想与儿女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感觉。于是,她开始轮流在五个儿女家“做客”。
一、勤慎肃恭(15)
她的五个儿女中,有四个或嫁或娶了洋人,只有小儿子娶了个中国台湾的媳妇。芭芭拉试着和一群洋孩子过活,但总是因文化不同而生出各种各样的误会。唯一的希望是和小儿子一家生活,但婆媳之间又有百般的不如意。芭芭拉也曾想过要回香港定居,跟她那从没结过婚的姐姐一起相互扶持。但转念又觉得香港的气候又热又潮。正在芭芭拉举棋不定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突然中风入院急诊,后又转入老人院疗养。行事在人,成事在天。芭芭拉留在美国,似是天意。
很显然,芭芭拉是个辛苦一生、却不知如何享受的女人。即便是身在老人院,她心也不安。她埋怨儿子媳妇有钱去坐豪华游轮,却没钱带她去吃一顿日本餐。她不满女儿女婿终日忙自己的事,却没时间来看看她。她这也不满,那也埋怨,搞得儿女们都对她敬而远之。但他们越躲她,她就越是牢骚满腹,这种恶性循环的结果是,芭芭拉变得像个气葫芦,终年“定格”在老人院的窗前发呆。
说实在的,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劝芭芭拉,因为我在对她的儿女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决不会去对一群陌生人妄加评论。况且,如果我只是一味地帮芭芭拉发牢骚,那只会火上浇油,绝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我试着告诉芭芭拉,她目前最重要的是要保全自己的健康,其次是要慢慢找到自己的生活。至于儿女的事,不必太上心。
我告诉她一家老人院就像一个小世界,走出她这个房间,外面热闹得很。我问她,在老人院里有没有朋友?她说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又问她,愿不愿意每天下午和其他的老人一起唱唱歌?她说,洋歌,她根本听不懂。那游戏呢?她又说从来不喜欢那些洋东西。我再问她,是不是喜欢读一些中文的闲书?她说老了,眼睛看东西费劲。问她以前有什么爱好呢?“没有!几十年的餐馆行业,整天累得筋疲力尽,哪还有什么爱好呀?!”我在苦思苦想,帮着芭芭拉找一条出路。
后来,我想到了书法。我的外公生前是个著名的国画家,到了晚年,日日临摹字帖,不厌其烦。我想那其中必有他的乐趣,这是其一。其二,书法并非是书法家和画家的专职,人人都可以提笔试试看。其三,老年人的视力不佳,读书看报不行,写字却是可大可小,伸缩自如的。其四,芭芭拉的中风并不严重,只是左半身的行动稍有不便,不影响右手活动。
所以,我决定让芭芭拉试试看。我上班时带了笔墨和一本旧字帖。没有宣纸,就用旧报纸代替。我让芭芭拉试试看,不喜欢也没关系。她开始时做得极勉强,一直过了一个月之后,才渐渐地喜欢上了。我看了她的字,虽无功底,但却是笔笔到位;虽不刚劲,却也娇柔。我一面鼓励她练下去,一面问她写字时内心的感觉。她说很宁静很舒服。这就对了!
不日,芭芭拉能写中国大字的消息,在老人院里不胫而走。她写的那些笔画繁杂的中国字,在那些看惯了ABC的美国人眼里,自然是深不可测。很多老人,男的女的,外加上护士们都来看芭芭拉写字。有几个护士自愿凑钱为芭芭拉买了一摞宣纸,还有的老人带来彩色的菱形纸片,请芭芭拉用中文写个“爱”字,然后装个镜框挂在自己的房间里,当作艺术品。也有懂得一点点中国文化的老人,问芭芭拉是否可以给他们抄写一些中国的古诗?于是,芭芭拉又向我借走了我那本唐诗集。她要写诗,必须要先读诗。先要搞懂了诗意,好在日后送给美国人时讲给他们听。芭芭拉由此又多了一件读唐诗的事可做。
芭芭拉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的字日见长进,人也随之明快了起来,脸上渐渐有了笑容的芭芭拉此时,她看上去气色也好多了。
因为写字和临帖的事,芭芭拉在老人院里交了不少的朋友。有个美国老先生说:“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这里住着一位很美丽的中国夫人呢?”大家都将芭芭拉称为文人,觉得她很了不起。她现在再没有时间坐在窗前发愣了,除了临帖写字之外,就是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
一、勤慎肃恭(16)
我从来没有问过芭芭拉以前在香港的经历。但我想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旧事了。重要的是芭芭拉现在能够戴着“美丽文人”的“桂冠”,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
可喜的是,芭芭拉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抱怨她的儿女们了。这反倒给了那些年轻人施展的空间,而更能反过来为芭芭拉着想。自然,来老人院看望母亲的次数也比以前多多了。
临近圣诞节时,芭芭拉给我看她女儿送的一条色彩鲜艳的花裙子和一盒化妆品,并坚持要把那盒化妆品转送给我。说她自己留着也没用,因为她从来都不化妆。“为什么不?你的朋友都化,你为什么不可以化呢?”我告诉她不必转送给任何人,自己先留着,等日后我有空时帮她化妆。
圣诞节的前夜,老人院的娱乐大厅里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我抬眼望去,在那一群披红戴绿的洋老人中,看到了穿着花裙子、化了淡妆、笑逐颜开的芭芭拉夫人,她原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为我能替她做的点滴小事而感到心安。
老人院的故事,每天都在我们的身边发生着。
在我们的老人中,六七十岁的,应该算是风华正茂的一代;八九十岁的,则是中流砥柱的一代;一百,乃至一百多岁的,才能划在暮年的范围里。
85岁的史蒂夫,个子不高,满头银发,衣冠整洁,思维清晰,谈吐风趣,举步生风。其实,我和他并不十分熟悉,只是每每开饭时,到他的房间里去通知他一声。而每次去他的房间,见他都在读书。再看四周,小小的房间是一个书的世界。我仔细地看了看书架上摆放的书,有哲学、历史、宪法、文学等等,几乎涉及了各个领域,它们都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陪伴着史蒂夫的每一天。“都是你的书吗?”“是的,是的,我是个老书虫。”
岁月匆匆。生活中的大事和小事占据了我的心,以后我也就没再去注意史蒂夫先生和他的群书了。
直到遇上了苏珊娜,我才又想起了史蒂夫。苏珊娜是刚住进老人院不久的80岁老人。她是个典雅娴静的老人,但却不是个愉快的老人,终日忧心忡忡的。一天,我去给她送新洗好的衣服,见她正一个人暗自垂泪。“你为什么伤心?”在她回答我之前,我一眼扫到了桌上立着的一幅老先生的黑白照片,以及镜框边上的几朵鲜花。“那是我先生,去年走的。”苏珊娜用她的泪眼望着我。我弯下腰,轻轻地拥抱坐在轮椅里的她。“不要总是难过吧!你的先生从天上望下来,看到你这样,他也会伤心的。他最大的愿望,一定是希望你活得很愉快!”苏珊娜默默地点点头,不说一句话。
我问护士长:“史蒂夫先生有老伴吗?”“没有。”“你看苏珊娜怎么样?”护士长笑我乱点鸳鸯谱。但我想,又不是要他们结婚,只是让他们做个朋友。况且史蒂夫平日博览群书,为人豁达,只要他愿意,他很可能会成为苏珊娜的一个好伙伴。于是,我决定有空时,带住在北区的史蒂夫去拜访一下住在南区的苏珊娜。
周六值班那天,我的心情格外好。先去看了看苏珊娜,她的眼睛里有着一抹淡淡的忧伤。我问她愿不愿见见我的一个朋友,她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态,于是我就替她决定了。我很快地来到了史蒂夫的房间里,见他仍旧是一付干净利索且精神尚佳的表情。我告诉他,我想为他引荐一位我的朋友苏珊娜。史蒂夫总是来者不拒的,健步如飞地跟我来到了苏珊娜的房间里。我给他俩相互作了介绍之后,就离开了。
我并不知道史蒂夫那天在苏珊娜的房间待了多久,都谈了些什么,这些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他们彼此相识,并能做个朋友。
后来,不仅是我,还有我的很多同事,都常常在苏珊娜的房间里看到史蒂夫的身影,他和苏珊娜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而苏珊娜的生活,由于有了史蒂夫的存在,也慢慢地变得愉快起来。
转眼之间,到了中国的中秋节。我特意从家里拿了块月饼,带给史蒂夫,并给他讲了嫦娥奔月的故事。他感到很新奇,并一再说当晚要和苏珊娜一起赏月、吃月饼。隔日,我去苏珊娜的房间里,她又如此这般地把嫦娥奔月的故事给我讲了一遍,并告诉我她和史蒂夫一起分吃月饼和赏月的事,我真的很为他们高兴。
一、勤慎肃恭(17)
一天晚上,轮到我安置苏珊娜入寝。九点多钟,我来到她的房间,发现史蒂夫仍在。我很客气地告诉他,苏珊娜要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了。他连声说好,并说他想等苏珊娜上了床,和她道过晚安后再走。我同意了。
我按照先后顺序,帮助苏珊娜做好了一切睡前准备。当我把穿着睡衣的苏珊娜用轮椅推到床边时,我发现她的被单需要换一下,我便转头去取被单。回转只在一瞬间,但当我的目光再次落在苏珊娜身上时,却惊奇地发现史蒂夫正要将坐在轮椅上的苏珊娜抱到床上去。我急得大叫“STOP”,我这一叫,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我,我笑着对史蒂夫说,移动老人是我们护士的职责。除非有朝一日,他们成了夫妇,他才可以抱苏珊娜。史蒂夫听了之后,开怀大笑,一边笑还一边摇头,说我太古板。我只是笑,不说什么,但我心里却在不断地为我自己庆幸。如果不是我眼快,如果史蒂夫抱着苏珊娜一起在我面前跌倒摔伤,我必然要为他们的浪漫丢了我的饭碗。
然而,到底史蒂夫有没有抱上她的新娘苏珊娜,我并不知道。因为即便有,那也是在我离开了老人院之后的故事了。无论这个故事有着怎样的结局,我都为他们高兴。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婚姻嫁娶,是要顺天意的,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却是长存的。我在内心,将永远地祝福他们。
在老人院工作的第二年里,由于我工作上的出色,我很快担任起培训护士助理的任务。按照老人院的规定,每个新来的护士助理,都要由专人给予临床指导一个月,主要是每天带着她们做日常的护理工作,从而使她们了解老人院工作的职责和程序。这一个月,对于新手来说,也同时是很重要的试用期。在一个月结束时,负责培训她们的人必须给她们口头或书面的评定,这将成为老板日后是否雇用她们的重要根据。
在培训新手的过程中,我采取了“从严训练,从宽录用”的原则。在我的学生中,有些是成年人,有些是半工半读的大学生;有的有护理工作的经验,有的则是第一次进入这个领域;有的只想临时打打工,有的则期盼长期做护理工作。她们大部分是美国人,也有一些是墨西哥人。我对她们都是一视同仁。在我培训学生时,我对她们的第一个要求——也是最重要的要求——就是在老人院工作的人,无论是谁,都必须要全心全意地热爱老人、热爱护理。在这个大前提下细心、勤劳、认真、负责地执行每一道护理程序。在一个月的培训结束时,在给老板写的有关她们每一个人的报告上,我都是以赞扬为主并积极地建议老板继续录用她们。从学生这方面讲,由于是我亲手带出来的,所以我对她们每一个人都有着十足的信心。对于老板这一方,也解决了他长期缺少护理人员的难题,两全其美。
每天能和学生们在一起工作,我很开心。但最终我还是被调离了。
6痴呆园地辛勤耕耘
在我工作的这家老人院里,最早没有把患有老年性痴呆的病人单独分离出来。事实上,把痴呆和不痴呆的老人安排在一起会给工作带来了很多混乱。因为痴呆和不痴呆的老人,各有所需,混在一起,老人们不但得不到各自应有的照料,医护人员又常常会感到力不从心。
为了工作上的方便,也为了老人们的切身利益,我们老人院于1992年成立了老人痴呆科病房。
院长亲自拟定了一份名单,由这些人来筹划和开创老年痴呆病房的组建工作,我的名字就在其中。从此,我开始了与痴呆老人共舞的岁月。
我再一次一头扎进图书馆,这一次是专为老年痴呆症而来的。我翻阅了大量相关资料,了解了老年痴呆症的发生、发展、治疗和护理知识。
老年性痴呆是指以记忆、思维和推理能力进行性减退为主要表现的临床综合症。从病的起因上分可分为两大类:
第一类,为脑功能进行性退化的疾病,称为阿尔采默病。有关这一类的病理记录大约已接近一个世纪了。1907年,一位德国神经科医生阿尔采默首先在医学杂志上报道了一位51岁发病的女病人。其症状是进行性的智力减退,同时伴有被迫害妄想,经过四年半治疗后死亡。尸体解剖后发现大脑明显萎缩,在显微镜下,检查病人大脑切片,可见许多老年斑和神经细胞中有神经原纤维的纠缠。
一、勤慎肃恭(18)
第二类,完全是由脑血管疾病引起先是大脑供血不足,进而引起痴呆,这种痴呆症称为血管性痴呆。
这两大类病因不同的痴呆,所具有的临床症状倒有诸多相似。大致表现为:(1)记忆极差:忘记了周围熟悉的同事、朋友乃至家人的姓名。不能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和谈话,物品经常放错地方。(2)定向障碍:在相当熟悉的地方也会迷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3)计算能力减退:不能做相当简单的加减乘除四则运算。(4)语言障碍:忘记简单、熟知物品的名称,应用不适当的词语,重复词语,或经常地自言自语。(5)行为怪异:如夜间大声呼叫,富有攻击性。(6)个人卫生状况差:忘记刷牙、洗脸、梳头,穿戴不当。(7)理解力明显减退:听不懂别人的谈话和对他的要求,大小便失禁。(8)面目呆板:对外刺激毫无反应,丧失对以前自有的各种爱好的兴趣。
对这些有关老年痴呆的基本知识的理解和掌握,成为我工作上的新起点。
我所遇到的第一个患有痴呆症的老人叫朱莉娅,七十多岁。她长得既高又壮,背部稍偻,但平日行走如风,并不需要别人搀扶。她有着一头短短的棕灰色头发,鼻梁上架着一付白框的老式眼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张富有特性的嘴。嘴巴不小,嘴唇极薄。平日里抿着嘴,紧紧的,既无笑意,又不讲话。只有到了进餐时,还得看她老人家愿不愿意开她的“金口”。
她平日里很少躺着,大部分时间是坐在沙发上,既不看电视,又不说话,更不参加下午专人组织的室内活动和游戏。我试着和她聊天,她既不回答又毫无表情,但眼镜后面的眼睛却可怜地一眨一眨地望着我。我知道,她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或是不明白我想让她快乐起来。
朱莉娅的特点是,如果你不碰她,她表现得会很安静、友好,尽管她不说话。但只要你一碰她,她便富有极强的攻击性。我被她无缘无故地推一把、打一拳,是常有的事。
如果她真能“不吃、不喝、立地成佛”,事情也就变得简单了,我们护士助理也就真的不用碰她了。可现在不成,她是个吃五谷杂粮的人,人赖以生存的一切,吃喝拉撒睡,她都需要,但她又不会主动去做,所以我们就不得不碰她,“逼”着她去做她该做的事。
于是,便有了“战争”。
喂她吃饭,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吃两口;坏的时候,会将嘴里的饭喷得我一身。
晚上入睡前,我不叫她,她能一直在沙发上坐下去,无论多晚。于是,我必须按时带她去厕所、洗漱、更换睡衣。首先,要想办法让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再由沙发处走到厕所去。这之间不过只有五六步远的距离,可从动员她站起来到哄着她去厕所,我和她常常要走上20分钟。拉她往前走一步,她往往要往后退两步,每晚都要进行一场顽强的拉锯战。
好不容易到了厕所,又要费一番口舌,请她老人家从站立的姿势,拉下裤子,改为坐在马桶上。
最难的一件事,要算是更换睡衣了。朱莉娅是那种一年四季都喜欢穿裙装的老太太。裙装是最麻烦的一种,因为要穿裙子,所以要穿衬裙,穿长筒丝袜,外加乳罩、短裤等等,里三层外三层。穿上去固然难,而脱下来却是难上加难。因为朱莉娅听不懂我的指令,所以她并不明白我要做什么。她要的是她的隐私,像脱衣女郎那样,一层层地将衣服扒下来,最终成为裸体人,她是誓死也不会干的。
面对这些困难,我想硬碰硬是绝对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是伤了她,就是伤了我。所以,必须想出一些巧办法,让她虽不明白我,但却能够服从我。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我接班后去看朱莉娅,她仍旧端坐在沙发上,但脸上却有一丝笑意,手里抱个娃娃。我问候她,她自然是不答,但却出人意料地冲我笑笑。我试着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娃娃的头,这次朱莉娅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把手里的娃娃递给我,让我也抱抱。我仔细地看了那个布娃娃。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裙子。面色红润,胖乎乎的,金发碧眼,唇红齿白。眼里全是笑,笑花溅到脸上,形成了两个逗人喜爱的酒窝。我把娃娃轻轻地搂在怀里,她便用甜美娇嫩的嗓音唱着“我爱你,我爱你”,逗得我笑起来。原来,在布娃娃的身体里安装了一个微型录音机,当人体和布娃娃搂抱时,两体之间轻轻接触便启动了微型的录音机。
一、勤慎肃恭(19)
我觉得很新奇。这种娃娃现在美国、中国以及世界各地大概都有了,且品种繁多,千姿百态。但那时,还很少见。我笑着告诉朱莉娅,我很喜欢她的娃娃,说她的娃娃有多美丽,然后就还给她了。然而,就在我还给她的一瞬间,我忽然想到这个娃娃或许有什么特殊的来历?为什么抱着她,朱莉娅就会高兴呢?娃娃能不能帮我“做”一些护理朱莉娅的工作呢?
几天后,偶然碰上朱莉娅的女儿来访。相互寒暄后,我问她女儿,在看完朱莉娅之后能不能有一小会儿时间让我跟她单独谈谈。朱莉娅女儿欣然同意了。
就是在那个下午,我从朱莉娅女儿那里知道了这个娃娃的来历。
原来,朱莉娅曾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夫妻相亲相爱,一起养育了三个可爱、漂亮、聪明、活泼的女儿。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们的小女儿在25岁那一年不幸患上了白血病。经过两年的治疗后,无力回天,最终还是让白血病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这个娃娃就是朱莉娅的小女儿在朱莉娅的一次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而朱莉娅原本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原来如此,难怪朱莉娅一见娃娃,就眉开眼笑呢!
我为朱莉娅失去一个心爱的女儿而感到同样的悲伤。可是我又想,如果能让朱莉娅幸福地安度晚年,每天都过得很快乐,那对于她小女儿的在天之灵也是一个无限的安慰。若能利用那个普通的娃娃让朱莉娅配合我们,让我们每天能顺利完成护理工作,那该多好呀!
就这样,我在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做了第一次试验。我在给朱莉娅做晚间护理之前,先把娃娃递给她,她非常高兴地抱着,娃娃唱着“我爱你”。然后,我问她是不是可以让我抱抱?我边问边将娃娃抱了过来,她没有拒绝。我抱着娃娃,随着她唱的“我爱你”的歌声边往卫生间走去。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前脚进了卫生间,她后脚就跟来了。于是,我又把娃娃还给她,让她抱着,让娃娃唱着。我便借此机会开始了例行的晚间护理工作。从她如厕、洗漱、更衣再到床上躺下,她始终手不离那个会唱歌的娃娃。我的一切护理任务也居然在“我爱你”的音乐中顺利地完成了!没有反抗,没有挣扎,没有推推搡搡,多好呵!爱的力量是伟大的,神圣的,纯真的,美好的。朱莉娅高兴,我也高兴!
从那以后,我便让这个娃娃发挥了她充分的、应有的价值。她让我的工作顺利起来,她让朱莉娅快活起来。她成为我和朱莉娅共同珍爱的宝宝。
罗伯特是我在老年痴呆科精心护理过的第二个老人。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了罗伯特老先生和他的妻子了。那时他们还住在普通老年科里。
罗伯特先生那时的身体和精神等各方面的情况都还不错。他长得高大,腰不弯,背不驼,步履轻盈。一头雪白的头发外加整洁干净的装束成了他特有的标志。他退休之前任教于举世闻名的哈佛大学,曾到北京大学作过访问和演讲。罗伯特先生是个博古通今、才思敏捷、善于交友的人,是我们那家老人院里的活跃分子。他那时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便经常和我聊聊他对北京的印象。从他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对故宫及中国的古玩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
罗伯特先生在老人院里有名的另一个原因是他那爱妻如命的特征。他有个娇小体弱的妻子,和罗伯特老先生恰恰相反,她年轻时没有很高的学历,同罗伯特结婚之后,就一直做着相夫教子的家务事。她不善言谈,但是却出奇地温顺、友好,从不给我们护理人员添麻烦。
那时罗伯特先生的生活还完全能够自理,我们主要护理的对象是罗伯特夫人。她那时已需要以轮椅代步了。平日里,人们常常可以看到罗伯特先生用轮椅推着他那可爱安静的妻子,在走廊里散步。
罗伯特夫人患有多种老年性疾病,诸如高血压、心脏病、肾功能不全等等,尽管她一直接受着各种各样的药物治疗,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减缓她那日渐衰老、走向死亡的速度。所以,罗伯特夫人走的时候也很快,从周身感到不适、卧床不起到升入天堂,前前后后只有三天的功夫。
一、勤慎肃恭(20)
她走得潇洒,他悲痛欲绝。
罗伯特夫人走后,罗伯特先生好像变了个人。从前生龙活虎的他,忽然之间变得暮气沉沉。见人只有一句话:“我的妻子没了”。
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体状况的变化,我们便很自然地把他列入了需要护理的名单之中。
丧失亲人是件很沉痛的事。每个人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的时间长短不一,这主要是取决于每个人的性格、思维方式,以及对人生的态度等各方面的条件。对罗伯特先生暂时的悲痛、抑郁、烦躁,我们都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理解。并有十足的信心,相信过一段时间,罗伯特先生就会慢慢地好起来。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像我们期望的那样美好。罗伯特老先生的抑郁状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加重了。他总是一副情绪低落、心情不佳、精神不振、苦恼忧伤、悲观失望、度日如年的样子。他对以前的爱好也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喜欢和周围的老人们高谈阔论了。而且,他的精力也是每况愈下,总感到疲乏无力,注意力难以集中,思维反应迟钝,语速明显减慢。有时他会告诉我们,他口干、胸闷、不思茶饭,入睡困难、噩梦连连。
继而我们又发现原本衣冠楚楚的罗伯特,变得衣衫不整,生活懒散,不善梳理。最让我们感到惊奇的是,他常常半夜起床,身着睡衣,一个人在走廊里散步。而后他却找不到自己的房间,经常是睡到别的房间的空床上去了。这给夜班护士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扰。第一次发现罗伯特的床是空着的时候,护士还以为将他丢了呢!结果是虚惊一场。
对于罗伯特的情况,医生会诊之后的诊断很快就寄到了。初步诊断为早期老年性痴呆并发抑郁症。就这样,罗布特被转到老年痴呆科来住了。
我因为以前就护理过罗伯特夫妇,又知道他去过我的故乡北京,再加上他的礼貌待人、友好健谈,我对他总有着一种特殊的好感。这次在老年痴呆科再见,好似有着一种故人重逢的喜悦。但罗伯特老人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热情,面目滞呆,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还记得我?但他还是告诉我,他高兴不起来。
我除了每天在生活上护理他以外,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开心起来,让他找回昔日的自己。
有一点我是清楚地知道的,那就是罗伯特在服用抗老年性痴呆和抑郁症的药物的同时,也很需要有人经常陪他聊聊天,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心理上的负担。为此,我上班时只要一有空,就去看看罗伯特。我给他讲我的童年、我的故乡、我的父母、我的先生和女儿,也说一些我在美国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和以后的想法。总之,是我说得多,他间或也会提些问题。我并不知道他对我说的事是否感兴趣?不过我想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罗伯特每天都能接触到外人,让他知道和了解我们都很关心他,爱护他,愿意作他的朋友。
我一直坚持着这样做,罗伯特老先生的话渐渐地多了一些。于是,我发展到每天和他一起看摄影画报。这种画报的好处是,画面优美,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快感。加上每一幅画下面都有简单的文字说明,于是我有了给他读文字的机会。我读一页,让罗伯特读一页,目的是让他张口说话。遇到十分优美的、我们俩能共同欣赏的画面,我们就停在那一页,细细地品味,慢慢地欣赏。有一次,我们无意中看到一张中国古代鼻烟壶的大幅摄影。罗伯特老人忽然兴奋起来。他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了说明之后,又让我给他作更详细地解释。看得出来,他当时是非常高兴的。
就为了罗伯特老先生能够慢慢地愉快起来,我利用休息日,在家里翻箱倒柜。我记得我有一个做工十分精致的鼻烟壶,只是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忙了一天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它。那是个小巧的鼻烟壶,有个乳白色的瓶体,上面盖着一个淡紫色的盖子。瓶上是一幅清秀的山水画,画面清晰而细腻,既有近景又有远山。小巧玲珑,纹饰多姿多彩。尽管我也很喜欢,但我还是决定把它送给罗伯特老先生。
一、勤慎肃恭(21)
第二天上班时,我把那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放到罗伯特的手里,告诉他是我送给他的一个小礼物,并让他自己打开来看。当他打开盒子,看到那件艺术精品时惊喜万分。他小心翼翼地把小壶捧在手里,前后左右地欣赏着,爱不释手,赞不绝口。那一刻,我从罗伯特的目光里又看到了他昔日的神采。
我借着这个机会和他谈起,人的一生中常常会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情,碰到了就要客观地面对,让自己能够重新站起来,朝前走,因为生活毕竟是美好的。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以后,我又动员他去参加每日下午专为老人举办的各种娱乐活动。他去了,虽然有些勉强,可是每次只要他参加了,无论玩什么游戏,他都玩得很投入,也很高兴。
老年性痴呆和抑郁症虽然在症状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前者是进行性的、不可逆转的疾病,而后者则是可以通过药物和心理护理而痊愈的。
罗伯特先生在妻子病故之后,很不幸地患上了老年性痴呆和抑郁症。我相信随着现代医学和心理学的发展,他的抑郁症是会治愈的,而他的痴呆症也会经过精心的治疗和护理,而延缓其发展的速度。这便是我全部的和真心的期望了。
在老年痴呆科工作时,让我不能忘怀的另一个老人就是莉莉夫人了。
大概是我在那里工作的头一个月里,我几乎没有和莉莉夫人正面打过招呼或是交谈过。不是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莉莉白天总是呼呼大睡,而夜里却毫无困意,到处遛弯。
按理说,莉莉夫人的这种生活习惯,对于我这个白班护士助理倒是件美差。她白天睡了,不吵不闹,不摔不碰,我的责任也就尽到了。至于她夜里的行踪,那是夜班护士的职责。
对这件事我可不能袖手旁观。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有很多这样痴呆的病人时间概念渐渐地退化,常常会出现这种黑白颠倒的现象。日久天长,他们会产生一种更加恍惚和压抑的感觉。另外,他们总的睡眠时间虽没变,可是夜里醒着,外界的信息和刺激总比白天大大减少,而脑细胞长期接收不到足够的信息,退化就会加速,进而形成恶性循环。
怎样才能让莉莉夫人白天睁开眼睛成了我的心病。
显然,强制性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必须想些其他的办法。开始时,我试着在她午睡之后叫醒她。她倒是既不吵闹又很顺从,我用轮椅将她送到老人活动站。那天老人们正在学唱一首新歌,我希望音乐能对莉莉的脑细胞起一些刺激作用,我在一旁细细地观察莉莉,开始她倒是还醒着,尽管没有随着大家一起唱,但她却睁着一双朦胧的双眼,东张西望着,或许她也想搞清自己身在何处何时,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二十分钟过后,再看莉莉,却在歌声中坐在轮椅上酣然入睡了。
没办法!我想音乐显然不是莉莉以前十分热爱的东西。那什么是呢?一定要想办法找出一种她患病之前最喜欢、有最强烈记忆的嗜好,以此来慢慢诱导她,白天做事,夜晚入睡。
但是,去哪里找呢?有谁可以问呢?我想或许可以从她的房间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于是一天下午,在莉莉熟睡时,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房间。
莉莉的房间,中间是张单人床,床的左侧是一张松木刻画的床头桌,上面放着一座小小的台灯。我轻轻地打开,从那蓝色的灯伞下面放射出诱人的蓝宝石样的光环。床的右侧是一个淡蓝色的沙发,淡蓝色的沙发套上缀着白色的花边,看上去十分精巧。正对着莉莉床的是一个小型的组合柜,也是由松木做成的,但上面的花纹却是古香古色的。组合柜的正中放了一台中型的电视。四周的小格子里,除了放些家人的照片外,最多的是各式各样形象逼真、小巧玲珑的玻璃花。这一朵火红的石榴花,红得发亮,红的喷光,就像太阳最近边的朝霞;那一朵含羞娉婷的玫瑰花,娇红色的,依在一片绿叶中间;还有那清新秀雅的兰花、辉煌夺目的菊花、含苞欲放的荷花、姿态矫健的仙人掌,林林总总,百花齐放。
一、勤慎肃恭(22)
再看墙上,上面除了挂些老照片之外,在正对着窗户的那一面墙上,挂着一张横幅的风景油画。画面简洁清晰,让人过目难忘。画的前景是一片草原,青绿的小草仿佛被风刮得倒向一边;草原上有一个少女的背影,她身穿一身洁白的长裙,金色的长发垂肩而下;画的远景是几座朦胧的山峰;山的上方展现出一望无际的天空,像是在暮色之中,呈现出一片迷人的蓝紫色。作者下笔流畅而华美,色彩柔和而醒目,画中有诗,耐人寻味。我仔细地看看了左下角的签字,莉莉,1982年。这一发现,让我吃惊不小,我回头看看卷曲在床上熟睡的莉莉,再回头看看这幅画,难道这幅气势磅礴的画真是我眼前的这个小老太太画的?
我带着满心的好奇和这个“重大”的发现,问过好几个同事,但人人都含糊其辞,没个准确的回答。问莉莉自己,那就更没指望了。
答案终于有了。莉莉因长期的黑白颠倒,所以很少有人白天来看望她。那天下午,正好莉莉的儿子来给她送衣服,让我给撞上了。我和他打了招呼,作了自我介绍之后我问他,挂在他母亲房间里的那幅画是他母亲自己画的吗?“是呀!”他说,然后他给我讲了些他母亲年轻时的故事。原来,莉莉年轻时是由著名的芝加哥艺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以后便以作画为主,同时兼职于某大学艺术系的教授。那幅挂在她房间里的画,是一幅曾经获奖的佳作。
于是,一个新的计划在我脑子里形成了。莉莉既然曾经是个油画画家,那么她对色彩一定很敏感。眼下她患有进行性的老年痴呆症,让她构思作画是不可能了。如果像小孩子那样用蜡笔染画,她会不会喜欢呢?
我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我想试试看。第二天,我带了一个色彩鲜艳的蜡笔和一本简易的染色书去上班。所谓简易,我是想力求整个画面简单清楚,一目了然。比如:第一张是小兔吃萝卜;第二张是个娃娃拍皮球,诸如此类。
午睡后,我将莉莉叫醒。像以前一样,她并不反抗,只是恍恍惚惚的。我告诉她,我知道了她以前是个画家,我非常欣赏她那张获奖的作品,并想跟她学画。我边说边将那本涂画书和蜡笔放在她的手里,她仍旧木然,不说也不动。我轻轻地打开书,并把一支绿色的蜡笔放在她的右手上,然后,我握着她的手,我们一起给一棵苍劲大树的树叶穿上绿色的外衣。
我边画边观察她的面部表情,没有兴奋,没有好奇,只是呆呆的,但她的手却一直随着我的手移动。后来我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却惊奇地发现她的手仍在不由自主地动着、涂着。这一点点的变化竟让我出奇地高兴,我不停地称赞她。看看表,四十分钟已经过去了。我想一口吃不成胖子,今天就到这儿了。我让她停下来,带她去了卫生间之后,给她喝些水,吃些小点心,又把她放在床上,让她睡去好了。
那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从那天起,我便反复地让莉莉做涂画,而且还有意识地把时间渐渐拉长,效果也就一点点地显现出来了。经过三个月的努力,她居然可以从午休之后,坐在轮椅里涂画一直涂到吃晚饭的时候,其实这之间足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莉莉开始涂画时,一张纸只用一个颜色,甚至几张纸都是一个颜色。呈现在我眼前的常常是红兔子、红大象、红树、红云彩。有时我也试着教她涂完绿树叶后用棕色蜡笔来涂树干,可是她却固执地说:“NO!NO!NO!”说完,她抢过绿笔涂个绿树干。我只是笑,我觉得绿树干也很新颖,我真心地欣赏她涂的每一张画。
就这样,到后来我并不需要在她身边监督她涂画,她可以一个人自觉地涂。为了让她的大脑多接触一些刺激,我常常用轮椅推着她和她的画具,把她放在老年人活动中心去。那里很热闹,有时唱歌,有时做游戏,有时又有小学生来慰问演出。莉莉总是闹中取静,低头“作画”。
我无法知道莉莉涂画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因为她从不开口讲话,我无从知道她的感受但是我想她的潜意识里还是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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